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思舊賦。魏晉。向秀。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羈之才。然嵇志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后各以事見法。嵇博綜技藝,于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經其舊廬。于時日薄虞淵,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將命適于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于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寄余命于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我和嵇康、呂安的行止相近,他們都有不受拘束的才情。可是嵇康的志向高遠而疏闊,呂安的心胸曠達而豪放,之后各自因為一些事情而被殺。嵇康精通所有的技藝,對于音律尤其高妙。當臨刑之時,他回頭看了看太陽的影子,要過琴來彈奏。正值我將要西行,路過我們舊日的居所,當此之時,太陽漸漸地迫近它的沉落之地,寒冷的冰霜越發(fā)顯出凄涼的樣子,鄰里有人吹笛,吹出的聲音嘹亮悲摧,追懷往昔一起游玩宴樂的情分,我被這笛聲觸動不禁深深嘆息,所以寫下這樣的賦。
奉命前往遙遠的上京,又回身向北而去。泛舟渡過黃河,路過昔日在山陽的故居。舉目看到蕭條的曠野,在城腳下停下我的車輿。重履二人留下的遺跡,經過深巷中的空屋。感嘆《黍離》的歌聲深切地哀憫西周的宗廟,悲傷《麥秀》的調子飄蕩在殷朝的廢墟。因為撫摸到古老的哀愁而懷念故去的人,我的心徘徊而躊躇。梁棟屋宇都歷歷存在而沒有絲毫損毀,故人的形容和精神已遠逝不知所去。當年李斯受罪被殺,為著不能再牽黃犬出上蔡門打獵而戀戀不舍,嘆息長吟。我哀悼嵇生將要永辭世間的最后一刻,回顧日影再一次彈響鳴琴。人生的緣分遭際聊寄于瞬間的領悟遇合,剩下的美好生命托付給哪怕只有一寸的光陰。我聽到笛子的聲音爽朗慷慨,仿佛嵇生絕世的清音得以重臨。我的車駕將重新起程,于是執(zhí)筆寫下此刻的心情。
呂安:字仲悌,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生年不詳,卒于魏景元三年。其妻徐氏貌美,呂安之兄呂巽與之有染,事發(fā),其兄反誣呂安不孝,嵇康辯其無辜。鐘會與嵇康有隙,趁機進讒于司馬昭。司馬昭后并殺二人。居止:居住的地方。
不羈之才:有才能但不受羈絆。
志遠而疏:志向高遠,但疏于人事。
心曠而放:心性曠達,游離于世俗。
以事見法:以,因;事,指二人被誣之事,詳見后文;法,刑;以事見法,因那件事而被加刑。
博綜:博,廣;綜,綜合。此處指廣博掌握(很多技能)。
絲竹:絲指弦樂,竹指管樂,此處引申為音樂、樂器。
就命:就死、赴死。
顧:看。
逝將:將要。邁:行。
?。浩冉?。虞淵:傳說中的日落之處。
寥亮:即今嘹亮。
曩(nǎng)昔:從前。游宴:出游、聚會。
將命:奉命。適:往。
旋反:旋,回;反,同“返”;旋反,回來,指從洛陽回去。徂:行
濟:渡。
山陽:嵇康原住在山陽嵇山之下。
駕:車駕。城隅:城的一角。
二子:指嵇康和呂安。
歷:經。窮巷:隱僻的里巷。
愍(mǐn):通“憫”;同情。黍(shǔ)離:《詩經》中感嘆周朝覆亡的詩歌。
殷墟:殷都舊址,在今河南安陽市小屯村。麥秀:指麥子秀發(fā)而未實。
惟:思念。古昔:指上文的周商舊事。懷今:指有感于古人事而懷念嵇康和呂安。
焉如:何往。
受罪:受(因罪所加的)刑罰。
吟:嘆息。
辭:訣別。
運遇:命運遭遇。領會:對于命運的領悟和理解。
余命:剩下的生命。寸陰:極短的時光,指臨刑前的片刻。
鳴笛:指序中所說的鄰人之笛。
尋:繼續(xù)
駕:馬車。言:語氣助詞。將邁:將要出發(fā)。
援:提。翰:筆。寫心:描述自己的心境。
這篇賦體文是魏晉時期的文學家向秀為懷念故友嵇康和呂安所作。此賦分為“序言”和“正文”兩部分,字里行間直陳直敘,除了對亡友的沉痛悼念之外,對當時黑暗政治難以明言的悲憤也流露其中??芍^情真語切,悲憤交加,寓情與景,寄意遙深。
“序言”寫向秀自己經過舊廬時聞鄰人笛音,不禁憶起嵇康之死及其死前彈琴的模樣?!芭R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當時,亡友嵇康看看日影,臨刑將到,便索琴彈了一曲只有他自己會彈的《廣陵散》。其“遠而疏”的從容氣度,對臨刑前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對屠殺者極度藐視的神情,活靈活現(xiàn),如在目前。據(jù)《晉書》記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請以為師,弗許??殿櫼暼沼?,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海內之士,莫不痛之?!彼哉f,《廣陵散》是嵇康“臨當就命”索琴而彈出的絕響,是嵇康最后思想的凝結,也是我們了解嵇康生命意識的關鍵。有人說,嵇康“把莊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間化了”(羅宗強語),因為,琴聲對于嵇康來說,曾經凝聚著“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游》)的神仙情結。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嵇康不會去顧及人生之途上到底有多少不盡人意的地方,哪怕“寄余命于寸陰”,也不忘去彈奏“感天地以致和”的音樂,讓琴聲超越人生困境的詩性境界,去創(chuàng)化一種本然,去拓展一種空谷傳響、長嘯久絕。作者這樣寫嵇康慘遭殺害時戲劇性的動人表現(xiàn),目的是歌頌亡友的德才和風度。
“主文”虛實相間,借景抒情,凄楚悲愴,涵詠不盡?!皾S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此處用“濟”、“經”、“瞻”、“息”、“踐”、“歷”等動詞,一方面把作者自己的舉步維艱的處境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一方面又是通過特定時間的特定景物移情抒懷。魯迅說,向秀寫《思舊賦》是“為了忘卻的記念”。向秀繞一大段遠路到山陽去,是為了憑吊昔日好友,而憑吊又是為了告別。這是因為作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嵇康被害后,在司馬氏的高壓下,他不得不應征到洛陽。而當年,他與嵇康曾沿著這條路,往返于山陽與洛陽,寒風凜冽,往事如煙……如今好朋友嵇康曾經存在的地方,已物是人非?!皣@《黍離》”、“悲《麥秀》”、“棟宇存”而“形神逝”。故居、情景仍然是日落、音聲如昔,但自嵇康死后,他的妻兒已遷居他鄉(xiāng),此處只留下了一座空宅。雖然棟宇還沒有毀壞,而主人已經形神俱逝。遠遠望去,猶如荒冢一樣凄涼。這些現(xiàn)實與往事,無不勾起向秀的極大傷感。此刻,向秀想起歷史上李斯被腰斬的冤案:李斯臨刑對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史記》)李斯對兒子關于黃犬的一段臨別談話,讀之令人鼻酸,這是血淚的怨憤控訴。向秀用此隱喻和類比,為嵇康鳴不平,故又憶及“顧日影而彈琴”之事。忽然,遠處傳來了嘹亮而斷續(xù)的笛聲,原來是陌生的鄰人吹起了一首傷感的曲子,在這寒冷的黃昏,更是沁人肺腑的凄涼。于是,“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與開頭“序”中描寫的嵇康的身影與音樂聯(lián)系在一起遙相呼應,同時也形成了情景交融的移情手法。魯迅曾經說過:“青年時期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xiàn)在我懂了?!痹瓉?,“吟罷低眉無寫處”的心境多么與之相似。有人也曾評說,“向秀作思舊賦,家國萬端,生機變亂,不可勝說。然而郁結者,欲說還休,休又難止”。也許這就是抒情小賦動人心弦之處——“短歌微言不能長”(曹丕《燕歌行》)最好的詮釋吧。
在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也有應用“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
總之,《思舊賦》以含蓄的筆法,表述對友人的深情厚意。用簡短的筆墨,隱晦曲折的表達自己哀傷激憤之情。尤其是“山陽鄰笛”的典故,哀怨憤懣,情辭雋遠,已經成為后世文學審美的意象之一。
向秀(約227-272年),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陟西南)人。魏晉竹林七賢之一。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向秀雅好讀書,與嵇康、呂安等人相善,隱居不仕。景元四年(263年)嵇康、呂安被司馬氏害死后,向秀應本郡的郡上計到洛陽,受司馬昭接見任散騎侍郎、黃門散騎常侍、散騎常侍,與任愷等相善。向秀喜談老莊之學,曾注《莊子》,“妙析奇致,大暢玄風”(《世說新語·文學》)。注未成便過世,郭象承其《莊子》余緒,成書《莊子注》三十三篇。另著《思舊賦》、《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 ...
向秀。 向秀(約227-272年),字子期,河內懷(今河南武陟西南)人。魏晉竹林七賢之一。官至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向秀雅好讀書,與嵇康、呂安等人相善,隱居不仕。景元四年(263年)嵇康、呂安被司馬氏害死后,向秀應本郡的郡上計到洛陽,受司馬昭接見任散騎侍郎、黃門散騎常侍、散騎常侍,與任愷等相善。向秀喜談老莊之學,曾注《莊子》,“妙析奇致,大暢玄風”(《世說新語·文學》)。注未成便過世,郭象承其《莊子》余緒,成書《莊子注》三十三篇。另著《思舊賦》、《難嵇叔夜養(yǎng)生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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