鸚鵡洲

譯文

鸚鵡曾經(jīng)來到吳江的岸邊，江中的小洲傳著鸚鵡的美名。

鸚鵡已向西而飛回到隴山，鸚鵡洲上花香四溢草木青青。

春風(fēng)和暖煙云繚繞飄來陣陣蘭香，兩岸桃花落入江中形成層層錦浪。

被遷謫的旅人此時只有徒然遠(yuǎn)望，長洲上孤月朗照究竟是為誰而明？

注釋

鸚鵡洲：武昌西南長江中的一個小洲。禰衡曾作《鸚鵡賦》于此，故稱。

吳江：指流經(jīng)武昌一帶的長江。因三國時屬吳國，故稱吳江。

隴山：又名隴坻，山名，在今陜西隴縣西北。相傳鸚鵡出產(chǎn)在這里。

芳洲：香草叢生的水中陸地。這里指鸚鵡洲。

錦浪：形容江浪像錦繡一樣美麗。兩句意為：春風(fēng)吹開了煙霧，送來濃郁的蘭香；兩岸桃花盛開，映照得江浪絢麗如錦。

遷客：指被流放過的人。這里是詩人自稱。

長洲：指鸚鵡洲。向誰明：意即照何人。

　　此詩當(dāng)作于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年）。當(dāng)年春天，遇赦的李白經(jīng)過一冬的巴陵之游又回到了江夏。在這里，詩人覽勝訪友，一度又恢復(fù)了詩酒放誕的豪情逸致?！尔W鵡洲》就寫于此時。此詩借描寫鸚鵡洲的艷麗春景以及古人禰衡的悲慘遭遇，反襯詩人自己飽經(jīng)顛沛流離之苦的孤寂心情。

　　詩寫鸚鵡洲，開篇便從鸚鵡入手，“鸚鵡”二字一出，便頓覺頗難收束，只好一氣貫注，旋轉(zhuǎn)而下，到了第四句才略略頓住，然而詩已過了半篇。鸚鵡洲是江夏的名勝，原在湖北武漢市武昌城外江中。相傳由東漢末年禰衡在黃祖的長子黃射大會賓客時，即席揮筆寫就一篇“鏘鏘振金玉，句句欲飛鳴”（李白《望鸚鵡洲懷禰衡》）的《鸚鵡賦》而得名。后禰衡被黃祖殺害，亦葬于洲上。歷代詩人臨江夏，大都描寫鸚鵡洲。此洲在明朝末年逐漸沉沒?，F(xiàn)在漢陽攔江堤外的鸚鵡洲，系清乾隆年間新淤的一洲，曾名“補得洲”，嘉慶年間改名鸚鵡洲。這鸚鵡洲是因為禰衡的一篇《鸚鵡賦》而得名，并不是因鸚鵡來過而得名。那么李白詩開篇的“鸚鵡”看似實寫，其實乃是代指禰衡，“江上洲傳鸚鵡名”，主要是指《鸚鵡賦》，而不是專指這里來過鸚鵡，至少是一語雙關(guān)，虛實并用。接下第三句還是一語雙關(guān)，它化用禰衡《鸚鵡賦》中“命虞人于隴坻，詔伯益于流沙?？缋龆ミ谠颇薅鴱埩_”的句子，說鸚鵡已西飛而去。相傳鸚鵡生長于陜西、甘肅兩省交界處的隴山一帶，如今，洲上已不見鸚鵡，那么，定是飛回隴山去了。言外之意是說禰衡在這里被殺。因此，詩人感到非常的惋惜：鸚鵡曾來過這里，為此留下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然而又西飛而去。鸚鵡飛走了，不在了，可那芳洲之上還碧樹青青。情韻幽深，余味無窮，表現(xiàn)了詩人對禰衡的無限懷念。這四句詩氣勢流轉(zhuǎn)自如，而又一唱三嘆，絕不是對崔顥《黃鶴樓》的簡單摹仿，它是詩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其中字面的點染，雙關(guān)語的運用，詞語的重疊出現(xiàn)，設(shè)問的語重心長，同崔詩比較，既有異曲同工之妙，又有別具匠心之處。

　　五六兩句詩意開始轉(zhuǎn)折，轉(zhuǎn)的過程中，又同第四句藕斷絲連，接“何青青”三字，生動地描繪了鸚鵡洲上明媚的春光：遠(yuǎn)遠(yuǎn)望去，鸚鵡洲上，花團(tuán)錦簇，水氣繚繞，花之濃艷似云蒸霞蔚，輕煙籠罩；水之蒸騰成霧氣上升，迷濛縹緲。煙花水霧，似花似霧，即花即霧，彼此迷離一片。一陣春風(fēng)拂過，鸚鵡洲上如帷幕輕輕拉開，淡煙薄霧逐漸散去，可見洲上那嫩綠的蘭葉、葳蕤紛披，在微風(fēng)中搖曳生姿，融融麗日、陣陣馨香，令人陶醉而感受到春天的溫暖。正是陽春三月的季節(jié)，江洲兩岸的樹樹桃花臨水盛開，如同朵朵紅云，互相簇?fù)碇⑸v著，像是被江岸和洲岸夾束在一起似的。微風(fēng)中，桃花落英繽紛。飄蕩在倒映著枝枝繁花的水面上。水中的，水上的，倒映的，飄落的，艷麗的桃花將晶瑩明澈的江水染得像一匹絢爛奪目的錦緞，隨著江波的起伏，一浪一浪地涌向岸邊。然而，景色盡管明麗，卻絲毫撩撥不起詩人的歡快之情，他依然沉浸在孤寂和悲苦之中。此時，詩人畢竟還是一位被流放過的“遷客”，眼前這一切生機(jī)勃勃的良辰美景跟他內(nèi)心的索寞痛苦恰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大好時光，煙花美景，都只是徒有。自己一生流離困頓，晚年蒙冤遭流放，更趨窮困，盡管內(nèi)心還存在一種奮起搏擊的暮年壯志，但終不免落花流水，悲愁難驅(qū)。面對如此芳洲，此時此地只不過是徒然縱目而已?！盁熼_蘭葉香風(fēng)暖，岸夾桃花錦浪生”的景色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所注望的仍是“鸚鵡”，是那位和自己有著相似遭遇的禰衡。據(jù)陸游《入蜀記》載：“鸚鵡洲上有茂林神祠，遠(yuǎn)望如小山，洲蓋禰正平被殺處?！痹娙藛柕溃喝缃?，禰衡長眠地下，而長洲之上那一輪徘徊的孤月，又將清輝投射給誰呢？

　　詩寫鸚鵡洲，實際上是在吊古傷今，懷禰衡而抒發(fā)自己的沉痛感慨。詩人晚年的不幸遭遇和處境，會使他自然地將自己和禰衡聯(lián)系起來，況且他平生傾慕禰衡，常以禰衡自比：“誤學(xué)書劍，薄游人間。紫薇九重，碧山萬里。有才無命，甘于后時。劉表不用于禰衡，暫來江夏；賀循喜逢于張翰，且樂船中?！保ā赌捍航乃蛷堊姹O(jiān)丞之東都序》）好友杜甫也曾以“處士禰衡俊，諸生原憲貧”（《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的詩句來稱美他的才華。他在詩中也曾多次寫到禰衡：“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保ā督?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愿掃鸚鵡洲，與君醉百場?！保ā蹲詽h陽病酒歸寄王明府》）并有一首《望鸚鵡洲懷禰衡》。《望鸚鵡洲懷禰衡》與《鸚鵡洲》兩首詩的思想感情是一致的。而《望鸚鵡洲懷禰衡》表現(xiàn)得比較平直、明朗；《鸚鵡洲》則深沉、含蓄。

　　前人評詩認(rèn)為李白這首詩同另一首《登金陵鳳凰臺》是與崔顥《黃鶴樓》爭高下的。清人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曾對此說過這樣一段話：崔顥《黃鶴樓》，千古擅名之作。只是以文筆行之，一氣轉(zhuǎn)折。五六雖斷寫景，而氣亦直下噴溢。收亦然，所以奇貴。太白《鸚鵡洲》格律工力悉敵，風(fēng)格逼肖。未嘗有意學(xué)之而自似。方氏所論還是比較切合實際。藝術(shù)不乏相互影響，但無論如何，像《鸚鵡洲》這樣感情深沉，意境渾融的作品斷不會是摹仿所能得到的。

　　李白這首詩屬于拗體七律，它前兩聯(lián)不合律，后兩聯(lián)合律。汪師韓在《詩學(xué)纂聞》中曾說：李白《鸚鵡洲》一章乃庚韻而押青字，此詩《文粹》編入七古，后人編入七律，其體亦可古可今，要皆出韻也。

　　正是它未完全合律，前人曾將此詩看作七古：“李白《鸚鵡洲》詩，調(diào)既急迅，而多復(fù)字，兼離唐韻，當(dāng)是七言古風(fēng)耳。”（毛先舒《辯坻詩》）李白現(xiàn)存七律共十二首，且大都如此，同整個創(chuàng)作比較，七律詩比較少。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原因，前人多有論述，或認(rèn)為李白不善和不愿作七律：“李太白不作七言律……古人立名之意甚堅，每不肯以其拙示人?！保ㄙR貽孫《詩筏》）“他所以只有很少幾首律詩，不是不善寫，而是不愿寫?！保ㄍ踹\熙、李寶均《李白》）“他是不耐煩在形式上和字句上下推敲工夫的。”（王瑤《李白》）或認(rèn)為李白反對作七律：“太白之論曰：‘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所謂七言之靡，殆專指七律言耳。故其七律不工。”（翁方綱《石洲詩話》）這種種評價都缺乏公允，實際情況應(yīng)該說是當(dāng)時七律的發(fā)展現(xiàn)狀決定的。李白所處的時代，七律尚未定型，因此創(chuàng)作難免不合律且數(shù)量少，不僅李白，其他人也多是如此。趙翼在《甌北詩話》中對此曾有一段中肯的論述：

　　就有唐而論，其始也，尚多習(xí)用古詩，不樂束縛于規(guī)行矩步中，即用律亦多五言，而七言猶少，七言亦多絕句，而律詩猶少。故李太白集七律僅三首，孟浩然集七律僅二首，尚不專以此見長也。自高、岑、王、杜等《早朝》諸作，敲金戛玉，研練精切。杜寄高、岑詩，所謂“遙知屬對忙”，可見是時求工律體也。格式既定，更如一朝令甲，莫不就其范圍。然猶多寫景，而未及于指事言情，引用典故。少陵以窮愁寂寞之身，藉詩遣日，于是七律益盡其變，不惟寫景，兼復(fù)言情，不惟言情，兼復(fù)使典，七律之蹊徑，至是益大開。其后劉長卿、李義山、溫飛卿諸人，愈工雕琢，盡其才于五十六字中，而七律遂為高下通行之具，如日用飲食之不可離矣。

　　由此可知，七律的成熟是在李白之后。這樣，《鸚鵡洲》諸作不合律也就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