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列炬歸來酒未醒

譯文

排列著火把宴飲歸來，酒還沒有醒，夜晚的街道十分安靜，馬蹄聲也顯得很輕快。只見月色潔白，遠(yuǎn)處的漁火發(fā)出點點青光。

乘醉回想平生往事，滿懷抱負(fù)，志向遠(yuǎn)大，更何況像今夜這樣的萬丈豪情，我要摘下滿天的星星裝在袖子里。

注釋

①鷓鴣天：鷓鴣天，詞牌名，又名“思佳客”“思越人”“醉梅花”“半死梧”“剪朝霞”等。定格為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此調(diào)雙調(diào)五十五字，前段四句三平韻，后段五句三平韻。

②列炬歸來：謂打著燈籠火把夜歸。

③六街：泛指城中繁華的街道。

④漫漫：無涯際貌。

⑤漁燈：漁船上的燈火。

⑥從醉里：在酒醉之時。

⑦心事：心中所思慮或期望的事。

⑧崢嶸：卓越不凡的樣子。

⑨更堪：豈堪。

　　這首詞當(dāng)是1904年至1905年間作于蘇州。詞人宴飲游樂后歸來，在朦朧月色、漫漫薄霧籠罩下，在點點漁火的映襯下，半醉半醒之際所作的一首詞。

　　“列炬”這個詞出于杜詩的“列炬散林鴉”，本是寫除夕守歲之后打著燈籠火把出去拜年。王國維多次用這個詞，有的是寫除夕，如《八聲甘州》的“列炬嚴(yán)城去”；也有的不是，如這首詞提到“月中薄霧”，大年三十晚上是沒有月亮的，所以顯然不是描寫除夕景色。王國維之所以用這個詞，乃是以燈籠火把的“動”來襯托六街月夜的“靜”。從“列炬歸來酒未醒”到“六街人靜馬蹄輕”和“月中薄霧漫漫白；橋外漁燈點點青”，是一種環(huán)境和氣氛的轉(zhuǎn)變，其意境頗似馮延巳《拋球樂》的“酒罷歌余興未闌。小橋流水共盤桓。波搖梅蕊當(dāng)心白，風(fēng)人羅衣貼體寒”。二者都是從繁華熱鬧的人間生活轉(zhuǎn)向冷清孤寂的自然景色，從中體現(xiàn)出內(nèi)心的一種感受。“酒未醒”也就是“興未闌”，正由于興未闌，所以感覺到深夜的大街上特別冷清，只剩下馬蹄的聲音伴隨著自己。

　　“月中薄霧漫漫白”和“橋外漁燈點點青”都是現(xiàn)實的寫景：在月光之下，眼前所有景物都像是罩上了一層迷蒙的白霧；蘇州多水多橋，此時霧中的一切都是朦朧的影子，惟有遠(yuǎn)處水邊橋外有漁船上的幾點燈光在這靜謐迷蒙的畫面深處閃閃發(fā)亮。這兩句，以工整的對仗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月下風(fēng)景。月下的景色是朦朧的，“酒未醒”的朦朧醉眼在朦朧的月色中捕捉那一閃一閃的光亮，由此聯(lián)想到在酒意中松弛下來的意識在自由地捕捉那一點一滴的往事。

　　由于前邊的寫景中已經(jīng)有了這種隱約的暗示，所以過片的“從醉里，憶平生”就承上啟下，順理成章了。從醉里憶平生和清醒時憶平生是不同的。清醒時有許多理性考慮的干擾，所以有時候反而不夠真實；而在喝醉的時候內(nèi)心完全放松，不受任何約束，說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心里話。那么作者對自己平生的反省是什么呢，是“可憐心事太崢嶸”?！皪槑V”本來是山峰高峻的樣子，作者用它來形容自己理想志向的特出和不同一般。理想志向太高有什么不好，志向太高了就容易遭受失望的打擊。如果一個人的理想只是取得個人溫飽也許是容易滿足的，但實際上人除了要求溫飽之外還有更高層次的精神需求，尤其是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還有一個“士當(dāng)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像杜甫，他說自己是“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稷和契都是輔佐舜的賢臣，而堯舜時代則是儒家理想中的盛世。杜甫身處安史之亂的戰(zhàn)亂時代，以一個“布衣”的身份而懷抱有這樣的理想，其不現(xiàn)實可想而知?？墒撬f，“蓋棺事則已，此志常覬豁”——只要我不死，我就要為實現(xiàn)我這個理想而努力。杜甫的一生是貧窮的，直到晚年，在“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境況下，他還在為國家的戰(zhàn)亂和人民的流離而悲傷：“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保ā兜窃狸枔А罚┻@是“竊比稷契”的理想給他帶來的苦惱。王國維也是一個關(guān)懷人生的人，而且比杜甫更進(jìn)一步，他還渴望解釋人生。然而，人生問題到底有沒有一個答案，這種思索真是自尋煩惱，是“可憐心事太崢嶸”，“可憐”這個詞用得很巧妙，因為它既有“值得憐憫”的意思，也有“可愛”的意思。因“心事太崢嶸”而造成一生的苦惱，值得自憐；為不同凡俗的理想而付出，雖苦猶甜，值得自傲。到底是自憐還是自傲，那種分辨是理性的事，現(xiàn)在他只是說出自己的感受，而這感覺里不知不覺地就滲透了作者清醒時意識形態(tài)里所存在的那種理智與感情的矛盾。

　　正是由于歸途中有了這種對平生的反省，所以此夜就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夢見自己在天上御風(fēng)而行，輕而易舉地就“摘得星辰滿袖”。天上的星辰，象征著光明、高遠(yuǎn)、晶瑩、皎潔，在現(xiàn)實中是可望不可即的，而作者在夢中卻能夠“摘得”，而且“滿袖”。那種達(dá)成意愿的圓滿，那種無求無待的自由，真是一個人在清醒的現(xiàn)實之中連想都不敢想的。一個渾渾噩噩對自己的平生從來都沒有過反省的人不會有這樣的夢；一個除了物欲與金錢之外再也沒有更高向往的人也不會做這樣的夢?？梢哉f，“摘得星辰滿袖行”不但是對“心事太崢嶸”的一種形象化的解釋，而且流露出一種潛意識里對理想的堅持。

　　然而，“更堪”這個詞卻是一種理性的反映：高遠(yuǎn)的理想給人的一生帶來的只有失望和痛苦。夢中的理想越是美滿，夢醒后的失望越是痛苦，所以是“更堪”——怎么能夠再受得了。夢中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醒后的失望痛苦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因此這個結(jié)尾余音裊裊，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東西值得慢慢地咀嚼品味。

　　全詞的那種朦朧與清醒、豪放與悵惘的結(jié)合，實際上也就是作者感性與理性的一種微妙的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