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怡然稱快。于土墻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塹,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見二蟲斗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蛤蟆,鞭數數十,驅之別院。年長思之,二蟲之斗,蓋圖奸不從也,古語云“奸近殺”,蟲亦然耶?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俗稱陽曰卵),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
及長,愛花成癬,喜剪盆樹。識張蘭坡,始精剪枝養節之法,繼悟接花疊石之法?;ㄒ蕴m為最,取其幽香韻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余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凈,可以入譜者,余珍如拱壁,值余幕游于外,蕓能親為灌溉,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消受,浩嘆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次取杜鵑,雖無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蕓惜枝憐葉,不忍暢剪,故難成樹。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籬東菊綻,積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貨于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蛲ねび窳?,或飛舞橫斜?;ㄈ⒉?,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況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毋令針針露粳,所謂“瓶口宜清”也。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幾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勢聯絡為上,若中高兩低,后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謂“錦灰堆”矣?;蛎芑蚴?,或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
若盆碗盤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化,粘銅片于盤碗盆洗中。俟冷,將花用鐵絲扎把,插于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勢,反側以取其態;相定之后,剪去雜技,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菀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蚓G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茍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勢,聽其葉側,一年后枝葉自能向上,如樹樹直栽,即難取勢矣。
至剪裁盆樹,先取根露雞爪者,左右剪成三節,然后起枝?!σ还?,七枝到頂,或九枝到頂。枝忌對節如肩臂,節忌臃腫如鶴膝;須盤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雙起三起者,一根而起兩三樹也。如根無爪形,便成插樹,故不取。然一樹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僅見吾鄉萬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數樹。又在揚州商家見有虞山游客攜送黃楊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見其可也。若留枝盤如寶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氣矣。
點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趨入其中,方可供幽齋之玩。種水仙無靈壁石,余嘗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黃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長方盤內,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頗有意思。以此類推,幽趣無窮,難以枚舉。如石葛蒲結子,用冷米湯同嚼噴炭上,置陰濕地,能長細菖蒲,隨意移養盆碗中,茸茸可愛。以老蓬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搞爛拌勻,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大如酒杯,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蚓虻囟淹脸缮?,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墻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墻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于墻頭,如上有月臺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臺級為床,前后借湊,可作三塌,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后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此法,屋僅兩椽,上下臥室、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余。蕓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笔钦\然歟?
余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蕓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閱,鑿痕畢露,將奈何?”蕓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于灰痕處,乘濕糝之,干或色同也?!蹦巳缙溲?,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橫方紋,如云林石法,廛巖凹凸,若臨江石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檐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嘆曰:“即此小經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蕓嘗以沉速等香,于飯镢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中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圓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入將供妥者隨手取嗅,隨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蕓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庇嘣?;“蟲躑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蕓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庇嘣唬骸霸囇灾??!痹唬骸跋x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系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
余與蕓寄屆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蕓識字。鄉居院曠,夏日逼人,勞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擋,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回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居之良法也。
友人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松拍及梅菊,工隸書,兼工鐵筆。余寄居其家之蕭爽樓一年有半。樓共五椽,東向,余后其三.晦明風雨,可以遠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廂,地極幽靜。移居時,有一仆一嫗,并挈其小女來。仆能成衣,嫗能紡績,于是蕓繡、嫗績、仆則成衣,以供薪水.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蕓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畫,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筆,交蕓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兩昆季,并繆山音、知白兩昆季,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越。今則天各一方,風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謂“當日渾閑事,而今盡可憐”者乎!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嚎犊浪?、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者,關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余作舉子,各于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思,不準交頭私語,對就后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并錄一冊,轉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五言三聯。六聯中取第一者即為后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有兩聯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蕓議為官卷,準坐而構思。
楊補凡為余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是夜月色頗佳,蘭影上粉墻,別有幽致,星瀾醉后興發曰:“補凡能為君寫真,我能為花圖影?!庇嘈υ唬骸盎ㄓ澳苋缛胗胺??”星瀾取素紙鋪于墻,即就蘭影,用墨濃淡圖之。日間取視,雖不成畫,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趣。蕓寶之,各有題詠。
蘇城有南園、北園三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昧?;蜃h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末定。蕓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北娦υ唬骸爸Z?!北娙?,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蕓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庇嘣唬骸熬撇斯瘫阋?,茶乏烹具?!笔|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串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后,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后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但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蕓曰:“今日之游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贝笮Χ?。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蕓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
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與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邊圓盤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領、襪,皆蕓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暗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
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蕓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蕓曰:“用竹數根,黝黑色,一橫一豎,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扎定,然后于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既可遮欄視觀,又不費錢?!贝恕熬褪抡撌隆敝环ㄒ?。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蕓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翻譯:
回憶我在幼年時,能在陽光下瞪起眼睛,明察秋毫地觀看一切事物。有藐小細微的東西,必詳細觀察其紋理,所以時常收獲物外之趣。那時,夏季夜間蚊子轟鳴如雷,我常私下把它們比作群鶴飛舞天空。由于心有所向,所以看它們果然如千萬只仙鶴在眼前。昂起頭來看得時間久了,脖子都僵直了。后來,我留蚊子在蚊帳內,慢慢地向它們噴煙,讓它們在煙霧中飛鳴沖撞,作為白鶴騰駕于青云的景觀。它們的樣子果然象鶴唳云端,看了以后使人欣然稱快。
在土墻凹凸處或花臺雜草叢中,我常蹲下來與臺階一般高,定神仔細觀看:把小草叢當作樹林,把小螞蟻當作野獸,把瓦礫突凸處當作丘陵,把凹陷處當作溝壑。神游于微觀景象中,休閑自得。有一天,我看見兩只小蟲在草叢中相斗,看得興趣正濃,忽然,有個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仔細一看,原來是個癩蛤蟆,舌頭一吐而將兩個小蟲都吞下去了。由于我尚年幼,正在出神時不禁啊呀一聲悚然驚叫起來。等神色穩定下來之后,我即將癩蛤蟆捉來,用鞭子抽打它數十次,再將它驅趕到別的院子里去。后來年齡大了,再回頭思考琢磨一番,認為兩個小蟲相爭斗,大都是因為一方貪圖奸淫,而對方不服從的原因。古話說的“奸近殺”,就是說奸淫必然接近殺身之禍,難道小昆蟲們也是這個道理么?
后來貪戀這種生涯樂趣,隨將自己的小XX給蚯蚓所微微吸吮,結果腫得不能小便。又提了鴨子準備讓它開口吸,婢女老嫗們剛一松手,鴨子即撲騰著伸直脖子作吞咽狀態,一時驚嚇得我大哭起來。此后即傳為笑料話柄了。這些事,都是幼年時鬧的一些閑情逸事??!
等到長大了,我養成了愛花之癖,喜歡修剪盆景花木。(以下記述了沈復栽培、修剪、瓶插蘭花、杜鵑、菊花,點綴盆景、裝飾園亭樓閣等技巧。在此從略,詳見原著。)蕓曾笑著說:“位置布置得雖然精巧,但是終歸不是富貴人家的氣象呢!”我也認為是這樣的。后來我到山中掃墓時,曾撿來一些好看的有山巒紋理小石頭,回來與蕓商量說:“用油灰把宣州石粘起來,疊在石盆內做盆景,主要取其色澤均勻;而這種黃色山石雖然古樸,但是用油灰粘起來則顯得黃白相間,而且敲鑿的痕跡顯露,你看怎么辦為好?”
蕓說:“選擇頑劣的石頭搗成粉末,抹在油灰粘連的痕跡處,趁著濕摻和在一起,等干了以后也許會與石頭一樣顏色了?!蔽冶惆此恼f法,用宜興出的長方泥盆在里面疊起一個小山峰,向左邊偏斜,而突凸向右方;背面作橫向紋理,好像元代畫家倪瓚所描畫山石的樣式,峻巖凹凸,如同臨江石磯之狀;盆內虛留一角,用河泥種植纖小的白浮萍。石頭上再種植獅子草,俗稱為云松。經過幾天努力,終于做成了。到了深秋,云松蔓延遍山,好像藤蔓懸掛在石壁上;花開紅色,白萍也冒出水面,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同登上了蓬萊仙閣。我將它放在屋檐下,與蕓共同評論品賞:這里應設置水閣,那里應設置茅亭;這里應該鑿上六個字“落花流水之間”,那里可以居??;這里可以垂釣,那里可以登高遠眺。胸中的丘陵、溝壑,好像都移到我家里一般了呢!有一天傍晚,兩個小貓爭食從屋檐上掉下來,頃刻間把盆景和盆架都砸碎了。我感嘆地說:“就營造了這么點小工藝品,難道也觸犯了上天造物者的禁忌了嗎?”
在靜室內焚香,閑中別有雅趣。蕓曾試用沉香放在鍋里蒸透,再放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焰半寸許慢慢烘烤,其香味幽韻而無煙。佛手果最忌諱醉酒后用鼻子去聞嗅,聞了就會爛掉;木瓜最忌諱用汗手觸摸,摸了就要用水洗凈。唯有香圓果沒有忌諱。佛手果、木瓜供法也有講究,這里不能用筆墨一一說清。以往經常有人將供品隨手拿來聞、隨手放置,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供法。
我的居室休閑,案頭瓶花許多,蕓說:“這樣插花,能表現花在風晴雨露中各種姿態風韻,可謂精妙入神。然而畫卷中也有草木與昆蟲共同相處的方法,你何不仿效一下?”我說:“小昆蟲徘徊不定,怎么仿效?”蕓說:“我倒有個方法,恐怕始作俑而引起罪過呢!”我說:“你試說說?!?蕓說:“小昆蟲死了不會變色,尋找螳螂、蝴蝶之類用針刺死,拿細絲線捆著它的脖子系在花草間,再整理它的腳足,或抱在花梗上,或踏在葉上,這樣宛如活生生的小蟲,不是更好么?”我很高興,按她的方法去試驗了,結果來看的人無不稱絕贊美。這樣求之于閨中主意,如今恐怕未必再有這樣會心的人了吧!
我與蕓寄居在錫山華氏家中,當時華夫人叫兩個女兒跟蕓學習識字。這里鄉居曠闊,夏日曬人,蕓就教她家人做“活屏風”,方法非常絕妙:每扇屏風用長約四五寸的木梢兩枝,做成矮腳長條凳子樣式虛放在其中;橫上寬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檔,四角鑿上圓洞,插上竹子編成方孔;做成的屏風高六七尺,可以移動。再用砂盆種植扁豆放在屏風下,讓它攀附往上爬。如果多編幾個屏風隨意遮攔,就好像綠蔭滿窗,透風遮日,迂回曲折,隨時可更換,所以叫作“活屏風”。有了這種方法,即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隨地都可以拿來使用,這真是鄉居的絕佳好方法??!
我的朋友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于畫松柏和梅菊、寫隸書,也能篆刻。我們寄居在他家的蕭爽樓里有一年半,此樓面向東共有五間,我們住在第三間。陰晴風雨天,都可以遠眺。庭院中一棵木樨樹,清香撩人;有走廊、廂房,非常幽靜。移居過來時帶來一仆人和一老嫗,并帶來一個女孩。仆人能做衣服,老嫗能紡織,于是靠蕓刺繡、仆人做衣、老嫗紡織以供給薪水。我歷來好客,飲酒必行酒令。蕓善于招待,不惜余力地烹煮燒炒,瓜果蔬菜和魚蝦一經她的手,便做得別有風味。朋友們知道我貧窮,他們每次都拿出買酒錢,過來整天敘談。我又愛好整潔,地上沒有灰塵,而且毫無拘束,不嫌放縱。當時有朋友楊補凡,名昌緒,善于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善于畫山水;王星瀾,名巖,善于畫花鳥。他們非常喜歡蕭爽樓的幽雅,都帶上畫具過來,我則跟他們學習畫畫。寫草篆、刻印章賣錢,加上潤筆費,都交給蕓去備茶水酒菜,終日品詩論畫而已。
更有夏淡安、夏揖山兩兄弟和繆山音、繆知白兩兄弟,以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山愚、華杏帆、張閑憨等位君子,如同梁上燕子一般自來自去。蕓則因缺錢,而拔釵沽酒,毫不露聲色,良辰美景不輕放過?!缃窕貞浧饋?,朋友們都已天各一方,風飄人散,兼之蕓已經亡故,玉碎香埋,真是不堪回首??!
蕭爽樓共有四忌:一忌談論官宦升遷,二忌談論官府之事,三忌談論八股文,四忌打牌拋骰賭博。有違反者必須罰酒五斤。另外有四?。阂蝗】犊浪?,二取風流瀟灑,三取落拓不羈,四取清靜緘默。長夏空閑無事,考試對句集會;每會需八人,每人各帶二百銅錢。先抓鬮,得第一名的人為主考,坐在旁邊監考審卷子;得第二名者作為紀錄員,也就座。其余者都是被應試舉子,到紀錄員處拿一張紙,蓋上印章。主考人出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計時為限制;允許踱步構思,不準交頭接耳私語。對完以后投入匣中,方可就座。各人交完卷子,由紀錄員打開匣子,將卷合并成冊交給主考人,以杜絕徇私舞弊。十六個對句中抽出五言句、七言句各三聯。六聯中得到第一名的,即為下一任候補主考,第二名作為下一任紀錄員。每人有兩聯沒被錄用的要罰二十文錢,僅被錄用一聯的減罰十文錢,超過對答時限的加倍處罰。一場下來,主考可得一百多文錢。一天可考十余場,積累的上千文錢,作為酒錢已相當豐盛充足了。唯獨商量照顧,讓蕓作為“官員子弟”應試的官卷,不占考對名額,只準坐在旁邊構思。
楊補凡為我們夫婦畫了一幅戴花小像,神情惟妙惟肖。夜間月色俱佳,蘭影照在粉墻上,別有雅趣興致。王星瀾醉后萌發雅興說:“楊補凡能為你寫真,我能為你畫花圖影?!蔽倚χf:“花影能象人影么?” 王星瀾便拿白紙掛在墻上,對著蘭花影,蘸墨時濃時淡畫起來。日間拿出來觀看,雖然不成畫圖,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趣。蕓對此珍愛如寶,各人都在上面題詠。
蘇州城有南園、北園二處,油菜花開時我們要去游玩歡聚??嘤诟浇鼪]有酒家飲店,只好攜帶食品盒而去。對花冷飲,極無趣味。有的商量在就近尋找飲酒地方,有的建議看完花返回來飲酒,但是都覺得不如對著花趁熱飲酒痛快。大家商量未定,蕓則笑著說:“明日只要各自掏出買酒錢,我自會挑著爐火過來的?!贝蠹乙捕夹χf:“可以!”
朋友們走后,我問:“你果然自己挑著爐火去么?”蕓說:“不是的,妾看見市場上有賣餛飩的,他們都挑著鍋碗、爐火,無不齊全,咱們為何不雇傭他們去?妾先將烹調的菜肴準備周全,到了油菜地后再下鍋,這樣趁熱喝茶、吃酒菜,不是都可以方便了?”我說:“酒菜固然是方便了,可煮茶卻缺少烹煮的工具呢!”蕓說:“帶一個砂罐去,用鐵叉串在罐的把柄上,拿去鍋后懸掛爐灶上,加柴火煎茶不是也方便了?”我鼓掌稱好。
街頭有個姓鮑的人,靠賣餛飩為業,我們用一百錢雇傭他,約定明日午后在油菜地見面,姓鮑的答應了。第二天,看花者都到齊了,我將事情緣由告訴了他們,大家都表示嘆服。飯后共同趕去,并帶上坐墊,在南園選擇柳蔭下團團圍坐。先是烹茶,喝完之后再暖酒做菜。當時風和日麗,遍地油菜花一片金黃,看花者青衫紅袖,行走于田間小路上;蜂蝶亂飛,令人不飲自醉。繼而酒肴皆熟,大家便坐地大嚼起來。頃刻,杯盤狼藉,各位都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要落山時,我又想吃粥了,姓鮑的立即去買米來煮,吃飽了才回去。此時,蕓問各位:“今日之游,都快樂么?”大家都說:“今天如沒有夫人獻計獻策出力,就達不到這種快樂開心的效果!”事后,大家都笑著分散了。
貧居之士的起居衣食,以及房舍內器皿,適宜勤儉而雅潔,這就叫作“就事論事”。我喜歡小飲小吃,不喜歡多用菜肴。蕓就為我布置了一個梅花盒:用二寸大的白瓷碟六個,中間放一個,外邊放五個。梅花盒涂上油漆,形狀象朵梅花。底部有凹棱,蓋子上有把柄如花蒂。放在案頭猶如一朵梅花覆蓋在上面。打開再看,里面的菜肴六種顏色,好像放在花瓣中,兩三個知己可以隨意拿來吃,吃完了再添加。另外再做矮圓盤一個,以便擺放杯、筷、酒壺,移動拾掇起來也極方便,這就是食物省儉的一方面。
我的帽子、襪子都是蕓親手做的。衣服破了,她也是移東補西,必然要求整潔。衣料顏色都取暗淡色的,以免污垢痕跡顯露。既可以出門作客,又可居家日常穿著,這又是服飾省儉的一方面。
剛到蕭爽樓時,我嫌它太暗了,便用白紙糊在墻上,這才明亮起來。夏季到樓下,見窗戶上無欄桿,覺得空洞無遮攔。蕓說:“有舊竹簾在,何不用它來代替欄桿?”我問:“用什么方法?” 蕓說:“拿幾根竹子來熏成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取半簾搭在橫竹桿上,垂到下面與桌面取齊;中間豎立短竹桿四根,用麻繩扎緊;然后在半簾搭橫竹桿處,尋找黑布條連橫竹桿一起裹起來縫好,既可以遮攔裝飾,又不會浪費錢呢!”這就是我們“就事論事”的方法之一??!
夏季荷花初開時,都是夜晚含苞而拂曉開放。蕓即用小紗袋包上一點茶葉,放到荷花蕊里。第二天早晨再取出茶來,用天泉水(雨水)來烹煮沏泡,茶水的清香味道真是絕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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