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
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里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
宋媽過來撣窗臺,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里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是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
”說著,她把我的被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褂褲的身體整個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
她強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
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夠多厚了。
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從后脖子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擦。
窗外很明亮,干禿的樹枝上落著幾只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么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
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么菜。
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
”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 宋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
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 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里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
她昨天還沖我笑呢
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著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臺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
爸說里面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地方來的學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里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
”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呀
燕京大學呀
”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里找叔叔們玩一玩
” “做晤得
做晤得
”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
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臺階,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門里去的。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
”我們便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時,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
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一個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樣
她總是倚著門墻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著媽媽到騾馬市的佛照樓去買東西,媽是去買擦臉的鴨蛋粉,我呢,就是愛吃那里的八珍梅。
我們從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
剛一進胡同,我就看見惠安館的瘋子了,她穿了一件絳紫色的棉襖,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扎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面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
干樹枝子上有幾只烏鴉,胡同里沒什么人。
媽正低頭嘴里念叨著,準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帳,所以媽沒留神已經走到了“灰娃館”。
我跟在媽的后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
這時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么。
她的臉白得發青,鼻子尖有點紅,大概是冷風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地閉著。
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
不知怎么,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
可是媽回過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 “嗯
”我有點迷糊。
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么打哆嗦
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
快回家
”我的手被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里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
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
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嗯
”她會怎么樣呢
我愣愣地想著,懶得吃晚飯,實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
但是晚飯后,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
”然后給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鉆被窩睡覺。
這時,我的辮子梳好了,追了宋媽去買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
她的那條惡心的大黑棉褲,那么厚,那么肥,褲腳縛著。
別人告訴媽說,北京的老媽子很會偷東西,她們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著褲腰裝進褲兜子,剛好落到縛著的褲腳管里,不會漏出來。
我在想,宋媽的肥褲腳里,不知道有沒有我家的白米
經過惠安館,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門大開著,門道里有一個煤球爐子,那瘋子的媽媽和爸爸正在爐邊煮什么。
大家都管瘋子的爸爸叫“長班老王”,長班就是給會館看門的,他們住在最臨街的一間屋子。
宋媽雖然不許我看瘋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愛看瘋子,打聽瘋子的事,只是不許我聽我看就是了。
宋媽這時也向惠安館里看,正好瘋子的媽媽抬起頭來,她和宋媽兩人同時說“吃了嗎
您
”爸爸說北京人一天到晚閑著沒有事,不管什么時候見面都要問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里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成薄薄的冰,獨輪的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口丑口丑的響,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
井窩子有兩個人在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來倒在一個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
井窩子旁住著一個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兒。
我這時停在井窩子旁邊不走了,對宋媽說: “宋媽,你去買菜,我等妞兒。
” 妞兒,我第一次是在油鹽店里看見她的。
那天她兩只手端了兩個碗,拿了一大枚,又買醬,又買醋,又買蔥,伙計還逗著說:“妞兒,唱一段才許你走
”妞兒眼里含著淚,手搖晃著,醋都要灑了,我有說不出的氣惱,一下竄到妞兒身旁,插著腰問他們: “憑什么
” 就這樣,我認識了妞兒。
妞兒只有一條辮子,又黃又短,像媽在土地廟給我買的小狗的尾巴。
第二次看見妞兒,是我在井窩子旁邊看打水。
她過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邊,我們倆相對笑了笑,不知道說什么好。
等一會兒,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黃辮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著后面,低低的聲音說: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里
” “嗯。
”我說。
“第幾個門
” 我伸出手指頭來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個門。
到我們家去玩。
” 她搖搖頭說:“你們胡同里有瘋子,媽不叫我去。
”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 她仍然是笑笑的搖搖頭。
妞兒一笑,眼底下鼻子兩邊的肉就會有兩個小漩渦,很好看,可是宋媽竟跟油鹽店的掌柜說: “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著,你看,眼底下有兩個淚坑兒。
” 我心里可是有說不出的喜歡她,喜歡她那么溫和,不像我一急宋媽就罵我的:“又跳
又跳
小暴雷。
”那天她跟我在井窩子邊站一會兒,就小聲地說:“我要回去了,我爹等著我吊嗓子。
趕明兒見
” 我在井窩子旁跟妞兒見過幾次面了,只要看見紅棉襖褲從那邊閃過來,我就滿心的高興,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很失望,我的絨褂子口袋里還藏著一小包八珍梅,要給妞兒吃的。
我摸摸,發熱了,包的紙都破爛了,粘乎乎的,宋媽洗衣服時,我還得挨她一頓罵。
我覺得很沒意思,往回家走,我本來想今天見妞兒的話,就告訴她一個好主意,從橫胡同穿過到我家,就用不著經過惠安館,不用怕看見瘋子了。
我低頭這么想著,走到惠安館門口了。
“嘿
” 嚇了我一跳
正是瘋子。
咬著下嘴唇,笑著看我。
她的眼睛真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媽說的,怎么也有兩個淚坑兒呀
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
我不由得對著她的眼神走上了臺階。
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常常是蒼白的顏色,今天透著亮光了。
她揣在短棉襖里的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軟。
我這時看看胡同里,沒有一個人走過。
真奇怪,我現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見我跟瘋子拉手了。
“幾歲了
”她問我。
“六歲。
” “六歲
”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低下頭來,忽然撩起我的辮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
“不是。
”她喃喃地自己說話,接著又問我: “看見我們小桂子沒有
” “小桂子
”我不懂她在說什么。
這時大門里瘋子的媽媽出來了,皺著眉頭怪著急地說:“秀貞,可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著呀
”又轉過臉來對我說: “別聽她的,胡說呢
回去吧
等回頭你媽不放心,聽見沒有
”她說著,用手揚了揚.我抬頭看著瘋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貞了。
她拉著我的手,輕搖著,并不放開我。
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對老的說: “不
” “小南蠻子兒
”秀貞的媽媽也笑了,輕輕地指點著我的腦門兒,這準是一句罵我的話,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氣對媽說“他們這些北仔鬼”是一樣的吧
“在這玩不要緊,你家來了人找,可別賴是我們姑娘招的你。
” “我不說的啦
”何必這么囑咐我
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我都知道。
媽媽打了一只金鐲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里,我從來不會告訴爸爸。
“來
”秀貞拉著我往里走,我以為要到里面那一層一層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學的叔叔們玩呢,原來她把我帶進了他們住的門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臨窗一個大炕,炕中間擺了一張矮桌,上面堆著活計和針線盒子。
秀貞從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興地對走進來的她的媽媽說: “媽,您瞧,我怎么說的,剛合適
那么就開領子吧。
”說著,她又找了一根繩子繞著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擺布,只管看墻上的那張畫,那畫的是一個白胖大娃娃,沒有穿衣服,手里捧著大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秀貞轉到我的面前來,看我仰著頭,她也隨著我的眼光看那張畫,滿是那么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們小桂子多胖,那陣兒才八個月,騎著大金魚,滿屋里轉,玩得飯都不吃,就這么淘……” “行啦行啦
不害臊
”秀貞正說得高興,我也聽得糊里糊涂,長班老王進來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貞一眼說她。
秀貞不理會她爸爸,推著我脫鞋上炕,湊近在畫下面,還是只管說: “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說了多少回都不聽,我說等我給多做幾件衣服穿上再去呀
今年的襯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縫鈕子了。
這件棉襖開了領子馬上就好。
可急的是什么呀
真叫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她說著說著不說了,低著頭在想那納悶兒的事,一直發愣。
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
她媽不是說她胡說嗎
要是過家家兒,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兒,小手表,小算盤,小鈴鐺,都可以拿來一起玩。
所以我就說: “沒關系,我把手表送給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時候回家了。
”可是,這時我倒想起媽會派宋媽來找我,便又說“我也要回家了。
” 秀貞聽我說要走,她也不發愣了,一面隨著我下了炕,一面說:“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啦
看見小桂子叫她回來,外面冷,就說我不罵她,不用怕。
” 我點了點頭,答應她,真像有那么一個小桂子,我認識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
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呢
還管她叫瘋子
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墻看我呢
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宋媽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換洋火,房檐底下堆著字紙簍、舊皮鞋、空瓶子。
我進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來。
小小圓圓的金表,鑲著幾粒亮亮的鉆石,上面的針已經不能走動了,媽媽說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歡這手表,常常戴在手上玩,就歸了我了。
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著,忽然聽見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說什么,我仔細聽,宋媽說: “后來呢
” “后來呀,”換洋火的老婆子說:“那學生一去到如今就沒回來
臨走的時候許下的,回他老家賣田賣地,過一個月就回來明媒正娶她。
好嘛
這一等就是六年啦
多傻的姑娘,我眼瞧著她瘋的。
……” “說是怎么著
還生了個孩子
” “是呀
那學生走的時候,姑娘她媽還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現形了,這才趕著送回海淀義地去生的。
” “義地
” “就是他們惠安義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們惠安義地里。
原來王家是給義地看墳的,打姑娘的爺爺就看起,后來又讓姑娘她爹來這兒當長班,誰知道出了這么檔子事兒。
” “他們這家子倒是跟惠難有緣,惠難離咱們這兒多遠哪
怎么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 “可遠嘍
” “那么生下來的孩子呢
”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著天沒亮,送到齊化門城根底下啦
反正不是讓野狗吃了,就是讓人撿去了唄
” “姑娘打這兒就瘋啦
” “可不,打這兒就瘋了
可憐她爹媽,這輩子就生下這么個姑娘,唉
”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不言語了,我這時已經站到屋門口傾聽。
宋媽正數著幾包紅頭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紙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
鼻子里吸溜著清鼻涕。
宋媽又說: “下回給帶點刨花來。
那你跟瘋子她們是一地兒的人呀
” “老親嘍
我大媽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瘋子她二媽,現在還在看墳,他們說的還有錯兒嗎
” 宋媽一眼看見了我,說: “又聽事兒,你。
” “我知道你們說誰。
”我說。
“說誰
” “小桂子她媽。
” “小桂子她媽
”宋媽哈哈大笑,“你也瘋啦
哪兒來的小桂子她媽呀
”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誰是小桂子她媽呀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面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
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實,把我們家的門坎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 惠安館我已經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
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里的人偷著來的,他們只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里。
炕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缸,里面是幾條小金魚,游來游去。
我問王媽: “秀貞呢
” “跨院里呢
” “我去找她。
”我說。
“別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
”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里看,金魚一邊游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魚喝水。
有時候金魚游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
我就這么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
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從來也沒見過誰去那里。
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么樹,已經長了小小的綠葉子了。
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葉,有的爛了。
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
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身子去,伏著樹干哭起來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媽了呢
” 那聲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憐啊
她又哭著說: “我不帶你,你怎么認得道兒,遠著呢
”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來的,那里是個島,四面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
我曾問媽媽什么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
那么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么遠嗎
小桂子怎么能一個人跑了去
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并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
在模模糊糊的淚光里,我仿佛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沒穿啊
我含著眼淚,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為的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褲腿叫她: “秀貞
秀貞
”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前胸擦來擦去,用我的夾襖和軟軟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淚,然后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順她的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 秀貞沒有說什么,吸溜著鼻涕站起來。
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縛腿棉褲了,現在穿的是一條肥肥的散腿褲。
她的腿很瘦嗎
怎么風一吹那褲子,顯得那么晃蕩。
她混身都瘦的,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后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里去,幫著拾掇拾掇。
” 小跨院里只有這么兩間小房,門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
從太陽地里走進這陰暗的屋里來,怪涼的。
外屋里,整整齊齊地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面滿是灰土,我心想,應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撣撣,準保揚起滿屋子的灰。
爸爸常常對媽說,為什么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撣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
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矩。
走進里屋去,房間更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幾。
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
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說: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
”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曬,我也跟了去。
她進來,我也跟進來。
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陽底下曬,里面只有一雙手套,一頂呢帽和幾件舊內衣。
她很仔細地把這幾件零碎衣物攤開來,并且拿起一件條子花紋的褂子對我說: “我瞧這件褂子只能給小桂子做夾襖里子了。
” “可不是,”我翻開了我的夾襖里給秀貞看:“這也是用我爸爸的舊衣服改的。
”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
你怎么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
”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么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
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 我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么人,我卻想不出。
我 回答她說: “我猜的。
那么”我又低聲地問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 “叫叔叔呀
” “我已經有叔叔了。
” “叔叔還嫌多
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著,“他幾點鐘回家
”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在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
走了有個把月了。
”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
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了,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
屋里要擦擦。
” 我連忙說: “會,會。
”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檐下。
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里舀水,聽見屋里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程子可好點了嗎
” “唉
別提了,這程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么好
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兇。
”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
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
” 秀貞沒聽見,只管在抽屜里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
我還以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
看弄這么一身水
”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好,也該送進學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
” 媽這么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也已經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吸著煙卷在看報,漫應著說: “還早呢,急什么。
”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 “不聽話就打
”爸的口氣好像很兇,但是隨后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我呢
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閑著的西廂房里玩,那里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
一只破藤箱子里,養了最近買的幾只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里的幾只小油雞。
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
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每一踢,兩個制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
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么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要玩到多么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
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
爸爸看著我,搖搖頭,不說話了。
他把臉轉向墻那邊,舉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
然后,他又轉過臉來叮囑我: +++++++++++++++++++++++++爸氣極了,一把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
爸左看右看,結果從桌上抄起雞毛撣子倒轉來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掄,就發出咻咻的聲音,我挨打了! ++++++++++++++++++++++爸爸把我從床頭打到床角,從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聲混合著我的哭聲。
我哭號,躲避,最后還是冒著大雨上學去了。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車里,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邊撩起褲腳來檢查我的傷痕。
+++++++++++++++++++我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老高已經替我雇好了到醫院的車子。
走過院子,看那垂落的夾竹桃,我默念著: 爸爸的花兒落了。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盛夏的傍晚。
一陣陣輕柔的和緩的小北風,飄出完達山谷,掠過牡丹江面,把果園里的香味,把大江上的波浪的清涼,一絲絲,一股股地吹送進江南岸的龍泉鎮,漸漸地,鎮子里的暴熱和喧鬧消歇了。
馬路旁的白楊、垂柳,庭院中的丁香,海棠,也全從酷暑的困倦中醒了來。
清風在綠葉間簌簌流動,花香在屋檐下悄悄飄蕩。
一切都是愜意的,寧靜的。
整個沿江排開的小城,如同一個仰面靜臥的巨人,正用它全部身心去感受晚風的恩澤,去盡享風中那淡淡的幽香和濕潤的爽意。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又來了,駱駝隊又來了,但是童年卻一去不還。
冬陽底下學駱駝咀嚼的傻事,我也不會再做了。
冬天快過完了,春天就要來了,太陽特別的暖和,暖得讓人想把棉襖脫下來。
可不是嗎
駱駝也脫掉它的舊駝絨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塊一大塊地從身上掉下來,垂在肚皮底下。
我真想拿把剪刀替它們剪一剪,因為太不整齊了。
拉駱駝的人也一樣,他們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脫下來了,搭在駱駝背的峰上。
麻袋空了,“烏金墨玉”都賣了,鈴鐺在輕松的步伐里響得更清脆。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寫。
看見冬陽下的駱駝隊走過來,聽見緩慢悅耳的鈴聲,童年重臨于我的心頭。
老師教給我,要學駱駝,沉得住氣的動物。
看它從不著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總會走到的,總會吃飽的。
也許它天生是該慢慢的,偶然躲避車子跑兩步,姿勢很難看。
我站在駱駝的面前,看它們吃草料咀嚼的樣子:那樣丑的臉,那樣長的牙,那樣安靜的態度。
它們咀嚼的時候,上牙和下牙交錯地磨來磨去,大鼻孔里冒著熱氣,白沫子沾滿在胡須上。
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齒也動起來。
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扎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面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
干樹枝子上有幾只烏鴉,胡同里沒什么人。
春天,那太陽暖洋洋的,它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渾身舒坦。
陣陣春風,吹散云霧,太陽欣然露出笑臉,把溫暖和光輝灑滿湖面。
炎炎的烈日高懸當空,紅色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上,地面著了火,反射出油在沸煎時的火焰來。
沒有敢抬頭看一眼太陽,只覺得到處都耀眼,空中、屋頂、地上,都是白亮亮的一片,白里透著點紅,由上到下整個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條都是火鏡的焦點,仿佛一切東西就要燃燒起來。
晚秋了,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上,像個老公公露著笑臉在打瞌睡。
深秋的太陽像被罩上橘紅色燈罩,放射出柔和的光線,照得身上、臉上,暖烘烘的。
太陽一到秋天,就將它的光芒全撒向人間。
瞧,田野是金黃的,場地是金黃的,群山也是金黃的。
冬天的太陽像月亮一樣蒼白無力。
太陽正被薄云纏繞著,放出淡淡的耀眼的。
太陽一年操勞到頭,忙到冬天,就筋疲力盡,幾乎放不出熱力來了。
和煦的陽光,透過稠密的樹葉灑落下來,成了點點金色的光斑。
遠處巍峨的群山,在陽光照映下,披上了金黃色的外衣,顯得格外美麗。
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樹葉過濾,漏到他身上變成了淡淡的圓圓的輕輕搖曳的。
這時候正是早上八九點鐘,明亮的陽光在樹葉上涂了一圈又一圈金色銀色的光環。
陽光透過淡薄的云層,照耀著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銀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發花。
金燦燦的陽光傾瀉下來,注進萬頃碧波,使單調而平靜的海面而變得有些色彩了。
紅艷艷的太陽光在山尖上時,霧氣像幕布一樣拉開了,城市漸漸地顯現在金色的陽光里。
那刺穿云塊的陽光就像根根金線,縱橫交錯,把淺灰、藍灰的云朵縫綴成一幅美麗無比的圖案。
太陽剛剛升上山頭,被鮮紅的朝霞掩映著,陽光從云縫里照射下來,像無數條巨龍噴吐著金色的瀑布。
金色的陽光透過縫隙,灑在褐色土地滋生的小草上。
天空一碧如洗,燦爛的陽光正從密密的松針的縫隙間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粗粗細細的光柱,把飄蕩著輕紗般薄霧的林蔭照得通亮。
太陽泛起火紅的笑臉,使朦朧的校園豁然揭去紗帳。
天際出現了一抹紫紅色的朝暉,像綻開的紅玫瑰。
剛剛起身的太陽呵,精神抖擻,紅光四溢,把整個世界照得通亮。
火紅的旭日剛剛透出海平面,給美麗恬靜的大海抹上一層玫瑰色。
朝陽把它的光芒射向湖面,微風乍起,細浪跳躍,攪起滿湖碎金。
忽然,迎面升起一輪紅日,灑下的道道金光,就像條條金鞭,驅趕著飛云流霧。
海面上躍出一輪紅日,鮮艷奪目,??疹D時灑滿了金輝,海面由墨藍一變而為湛藍。
金燦燦的朝暉,漸漸染紅了東方的天際,高高的黃山主峰被燦爛的云霞染成一片緋紅。
太陽在朝霞的迎接中,露出了紅彤彤的面龐,霎時,萬道金光透過樹梢給水面染上了一層胭脂紅。
晨曦初照,而山像含羞的少女,若隱若現,日落西山,余光橫照。
好段站在這里一看,真怪,山簡直變了樣,它們的形狀與在平原或半山望上來大不相同,它們變得十分層疊、雜亂,雄偉而奇特。
往上仰望,山就是天,天也是山,前后左右盡是山,好像你的鼻子都可隨時觸到山。
只見遠處有一座迷蒙的巨峰突起,周圍還有幾十座小石峰。
仔細一看,那巨峰像手握金箍棒的,那些小峰就像抓耳腮的。
瞧瞧,正領著它的孩子們向南天門殺去呢。
微白的天空下,群山蒼黑似鐵,莊嚴、肅穆。
紅日初升,一座座山峰呈墨藍色。
緊接著,霧靄泛起,乳白的紗把重山間隔起來,只剩下青色的峰尖,真像一幅筆墨清爽、疏密有致的山水畫。
過了一陣兒,霧又散了,那裸露的巖壁,峭石,被霞光染得赤紅,漸漸地又變成古銅色,與綠的樹、綠的田互為映襯,顯得分外壯美。
重重疊疊的高山,看不見一個村莊,看不見一塊稻田,這些山就像一些喝醉了酒的老翁,一個靠著一個,沉睡著不知幾千萬年了,從來有驚醒它們的夢,從來沒有人敢深入它們的心臟,就是那最愛冒險的獵人,也只到它們的腳下,追逐那些從山上跑下來的山羊、野豬和飛鳥,從不攀登它的峰頂。
再沒有比春雨洗浴后的青山更迷人了,整個山坡,都是蒼翠欲滴的濃綠,沒來得散盡的霧氣像淡雅絲綢,一縷縷地纏在它的腰間,陽光把每片葉子上的雨滴,都變成了五彩的珍珠。
尖刀似的小山,挑著幾縷乳白色的霧,霧靄里,隱約可見一根細長的線。
這堵石壁似摩天大廈仰面壓來,高得像就要坍塌下來咄咄逼人。
山巔上,密匝匝的樹林好像扣在絕壁上的一頂巨大的黑毯帽,黑綠從中,巖壁里蹦躥出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
雨改變了公園的情調,西北方向的云霧之中,是水墨畫似的遠山,這在園林建筑中頗被稱道的“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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