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雪山。 輪臺束裝日,先愁上雪山。聞山積冰雪,上比登天難。但意到日已春盡,未必冰雪不消殘。人言或太過,山靈豈終頑。今來一千六百里,崎嶇先入松門關(guān)。是日微霰天晝晦,尖風(fēng)刺面痛若刓。關(guān)弁勸速行,遲恐雪封山。前進(jìn)后卻皆迷漫,行李車薄笨,我車輕且堅。轅駒既壯健,驂服亦調(diào)嫻。仆夫賈勇遂施鞭,二臺山店餅熟茶已煎,少息養(yǎng)令筋力完。從此上絕壁,仰面氣生孱。不復(fù)有徑路,唯見巑岏高下堅冰相結(jié)連。厚不知幾丈尺,積不知幾歲年。左顧崖深黑無底,右盼雪擁白浮天。中間冰滑不容趾,進(jìn)寸退尺如牽逆水船。賴有松欄曲折傍崖護(hù),不然跌死從馬日百千。到此性命拼棄捐,嘯儕呼侶眾力攢。巨鞭鞭馬馬人立,鮮血一道成朱殷。馬籍人力脊破蹄穿不暇顧,人助馬力腰彎背屈不敢不息肩。爭鼓喉嚨齊喝號,人足馬足相盤旋。更愁來車當(dāng)頂壓,串鈴搖蕩先令寬處避側(cè)邊。一盤復(fù)一盤,盤盤上云端。紅墻一角望見喜生顏。譬若禹門到頂差一躍,躍上悠然入巨川。又若兩陣相持生死決,出死入生高唱凱歌還。驚喜翻垂淚,堅忍尚握拳。不是親歷那知難若此,卻笑孫綽天臺空賦未必全。
三間房遇風(fēng)。 四鼓出門去,轆轆雙輪駛。手爐火尚溫,仆夫呼止止。百里三間房,屋低墻半圮。我讀西域志,風(fēng)穴乃在此。狂吹人上天,疾卷車如紙。今來日正中,清絕無塵滓。恨未一領(lǐng)略,空動子我指。忽聞聲隆隆,雷轉(zhuǎn)空山里。遠(yuǎn)自西南郊,徙覺振兩耳。頃刻人聲忙,閂車縛行李。我仆正飲馬,人馬仆如蟻。地軸神鰲翻,天柱毒龍毀。昆陽戰(zhàn)正鏖,武安兵四起。塞戶齽齘坐,昏不辨匕幾。設(shè)想車行遲,吹化身余幾。入夜更怒號,詰朝殊未已。干餅分充饑,誰暇問甘旨。仆面愁無色,我轉(zhuǎn)大歡喜。奇境得奇觀,陳編空載紀(jì)。若非親見聞,幾將蠡測擬。三日乃收聲,開戶作遐視。蓬裂車空存,雪凈天如洗。御行善泠然,吾將笑列子。
至哈密。 將身裹入黃沙里,頭昏氣促口侈侈。人煙一縷殘魂起,伊州三日駐行李。前去輪臺千八里,南北兩路唯所指。雪山北行必過此,六月霜晴庶可矣。三九雪片大于幾,一墮僵葬層冰底。南路風(fēng)狂卷犀兕,時當(dāng)陰凝或少止。聽說心驚紅兩耳,行路之難竟如是。此身能得幾回死,骨肉拼吹化蟲豸,且領(lǐng)南行票一紙。
蒲類海。 昔聞蒲類海,乃在天山以外之窮邊。河源除非張騫到,弱水只是神賢傳。我居嶺南萬余里,游屐所不經(jīng),宦轍所不上,耳聞臆斷而已矣。一朝九塞謫,風(fēng)洞火山全閱歷,猶是南路由官驛。今從北路歸,雪花時共柳花飛。要度冰山尋古轍,先經(jīng)蒲類浣征衣。滟滟溶溶波一片,寸葦纖鱗都不見。周三百里磨青銅,歷萬千年澄匹練。旱不竭,潦不增,凍合天河總不冰。紫紱金貂集簪弁,柔毛剛鬣春秋薦。相傳中有冷龍潛,裂膚墮指自年年。邊黎百萬需膏澤,莫抱頷珠冷處眠。
望天山。 天空地闊容橫恣,巨靈醉倒腰身肆。劃斷白云不得行,羲和到此應(yīng)回轡。但看天盡已連山,卻疑山外原無地。屏藩西北限華夷,天險原非人力置。三箭空傳壯士歌,一夫能使將軍避。于今六合混車書,伊里和闐盡版圖。從教插地?fù)翁炀d畫千萬里,只得距云布雨隨從岱華稀嵩拱一隅。
到烏魯木齊。 到戍如到家,喜得息行李。況我病狼狽,九死一生耳。初望見漢城,一道煙光紫。嘈嘈市井開,轆轆輪蹄駛。老樹但榆柳,槎蚜環(huán)半里。突?;㈩^山,赤壁晴霞起。溪水縱橫流,凍處冰齒齒。何處秀野亭,久圮無遺趾。酒肆錯茶園,不異中華里。驅(qū)車化成坊,店房高列幾。兩仆掖我下,搖搖步難徙。居停主人賢,先為備薪水。且往大帥府,乞假容調(diào)理。鄉(xiāng)友四五人,親情骨肉比。勸慰伴晨昏,飲食謀甘旨。一笑語我仆,到此即便死。已勝土魯番,黃錢無半紙。
出嘉峪關(guān)。 一出此門去,便與中土殊。明知有還日,得及生也無。況我多病軀,思親淚眼枯。當(dāng)此凍裂膚,上馬索人扶。前望雪漫漫,黃沙萬里寬?;赝娞焐剑亻T寂寞關(guān)。凄絕咽無聲,誰識此時情?
門前觀獲。 買田買近村,治圃治枕塘。枕塘易灌溉,近村便觀望。門前十余畝,雙溪夾其旁。臨軒一披襟,稻花微有香。淅淅西人,垂穗日以黃。距秋尚半月,趁此日當(dāng)陽。招呼及疆以,錢縛一時忙,胡床但坐嘯,嘉粒已登場。
塞上山多卻少水,聽說水字心先喜。車馬聯(lián)翩五六人,路徑逶迤三十里。
青山露面遠(yuǎn)相迎,不曾見水已聞聲。尋源乃出山之罅,銀蟒千條自空下。
同彭桐莊員外顧渚搽中翰那晉堂毓子敏諸公子游水磨溝。 塞上山多卻少水,聽說水字心先喜。車馬聯(lián)翩五六人,路徑逶迤三十里。青山露面遠(yuǎn)相迎,不曾見水已聞聲。尋源乃出山之罅,銀蟒千條自空下。自空飛下不肯留,放溜直欲奔東流。被溝束住流不及,怒撼青天白玉樓。誰觸機(jī)心將磨置,雪花玉屑時盈器。從此無煩夜碓勤,橐囊月足給千軍。添修臺館供游宴,六六闌干亭八面。我來七月未飄霜,祗覺綿衣透體涼。酒醴本來攜野橈,雁鳧只要取家塘。興酣喜傍板橋立,悔未戴來青箬笠。顧影同憐拱揖頻,拭巾自覺須眉濕。勝地流連日易斜,雨驟風(fēng)馳夜到家??蜕㈤]門無語坐,耳邊猶聽響花花。
玉山阻淺。 昨從河口來,淺若甑在釜。今入玉山境,沿洄石可數(shù)。至此三易舟,一舟分作五。接坐膝屢交,無篷目快睹。舟人慣負(fù)舟,肩承力各努。進(jìn)以尺寸許,喝號胡嚨鼓。何恃逞豪強(qiáng),水碓儼分部。灌田非所謀,取值乃市估。累石建為閘,閘截水沒肚。閘水截愈深,舟行客愈苦。分彼一寸流,喊怒如虓虎。蕩蕩本官河,司土豈聾瞽。曷不清其源,恩波一例普。中流恣放舟,嘔啞聽柔櫓。
阜康道上望博格達(dá)坂。 那有胡麻采藥逢,千秋蹊徑白云封。飛游除借王喬舄,一訪東王玉女蹤。
松樹塘。 塵沙爭奈鬢中斑,風(fēng)送濤聲洗客顏??上谏矫婺浚恢蓸洳恢?。
夜至奎蘇。 別酒春愁殢不醒,琵琶猶在夢中聽。雙輪百里雷聲疾,一點(diǎn)燈明又驛亭。
長流水。 陸羽當(dāng)年品到無,少些苦處即醍醐。呼僮滿貯葫蘆去,不用蘇家調(diào)水符。
過瀚海。 只道滄桑又一度,神仙到此不識路。自東而西亙千里,南北杳不知其數(shù)。高無山繞低無溝,蒼蒼不動在上頭。書生眼孔一朝大,平視能窮百里外。我疑元會初開辟,清氣為神濁為魄。濁中渣礫無處擲,撇向此間不愛惜。不然寸土皆黃金,如何千里閑地棄置陰山陰。不育人禽不生草,終古間隔華夷道??战踢^客淚沾裳,苦水煎茶馬糞香。賃舂那得梁鴻廡,充饑只有山羊脯。十日哈密見譙櫓,面黑虛黃我亦虜。
木壘河。 木壘舊名河,誰曾放棹過。雪消容有水,春冷竟無波。北套平沙闊,南山落照多。故人逢意外,肯惜醉顏酡。
苦水。 一勺苦于我,銅瓶煎有霜。投錢論百十,品味越尋常??是覕€眉飲,珍先讓客嘗。熊丸吞已慣,況得潤枯腸。
重游峽山寺。 十年苦憶峽山寺,今日舟從峽里過。落澗泉聲依舊壯,當(dāng)樓松色比前多。僧間侈數(shù)雙禺典,我老慵揮落日戈。為問白猿歸洞后,有無消息到巖阿。
到巴里坤。 到此疑無路,群山裹一城。光分太古雪,來及半天晴。鼓角重開壯,風(fēng)云百戰(zhàn)平。摩挲殘碣在,唐漢未銷兵。
三臺道上。 稻草高于屋,泥垣白板扉。雞豚過社少,牛馬入秋肥。漠漠田千頃,陰陰木四圍。此鄉(xiāng)風(fēng)景異,不見塞塵飛。
至阜康。 庭州多樂土,此縣獨(dú)清貧。水少空余地,村荒尚賽神。尊嚴(yán)山氣象,絡(luò)繹客風(fēng)塵。廿里東關(guān)外,桑麻別有春。
古城。 四沖當(dāng)要道,千古寄專城。綏緝資良吏,韜鈐握重兵。雪迷前馬跡,春盡暮笳聲。霹靂晴天動,弓開虎豹驚。
吉木蘭。 市散未關(guān)門,羊羔酒滿樽。笙歌歸別院,燈火出前村。粟賤千軍飽,城專二尹尊。繡驕裘不御,風(fēng)日漸溫暾。
哈密。 楊柳來時禿,今歸綠滿城。土松宜藝果,沙闊舊屯兵。貿(mào)易雜夷夏,飛鳴有燕鶯。風(fēng)光殊嶺北,指點(diǎn)笑顏生。
進(jìn)嘉峪關(guān)。 一紙將軍令,重門六扇開。當(dāng)關(guān)資虎將,題壁費(fèi)鴻裁。日月無中外,輪蹄自去來。酒泉明日到,小憩盡殘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