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策招隱士,荒涂橫古今。
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云停陰岡,丹葩曜陽林。
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餱糧,幽蘭間重襟。
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
經始東山廬,果下自成榛。
前有寒泉井,聊可瑩心神。
峭蒨青蔥間,竹柏得其真。
弱葉棲霜雪,飛榮流余津。
爵服無常玩,好惡有屈伸。
結綬生纏牽,彈冠去埃塵。
惠連非吾屈,首陽非吾仁。
相與觀所尚,逍遙撰良辰。
楚辭中有淮南小山的《招隱士》,《文選》中有左思的《招隱》詩,題目相似,而意趣不同?!墩须[士》是召喚隱士離開山林回到人群中來,到宮廷里去;而左思的《招隱》卻是去招尋隱士,欲與之同隱。同題兩首,這里選取第一首進行賞析。
左思《招隱》中的第一首,招隱,是招還,尋防隱士之意,寫入山招還隱士,卻被隱士生活環(huán)境所吸引,決意同隱以表現社會黑暗,詩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
第一首詩首句“杖策招隱士”,開門見山,點清題目。“策”,據揚雄《方言》,是樹木細枝。中國人向來強調“見微知著”:紂設象筯(即箸字),比干以為奢侈之漸;五月披裘,即可知其人之不貪。折樹枝為杖,則持杖者舊袍蔽屣的形象及厭棄豪華的性格已可見一斑?!盎耐繖M古今”和“巖穴無結構”兩句寫隱士居室及其周圍的道路。既是隱士,當然就應當絕交息游,摒棄繁華。室開三徑、蛙作鼓吹這些傳為佳話的典故,“草堂”、“蓬戶”這些常見的作為隱士(或寒士)居室代稱的文字,便足以說明這一點。然而,作者筆下的隱士豈只是“草萊不翦”、“茅屋數椽”而已,他根本就沒有房屋,而是像巢父一般的巖居穴處;他的住處周圍也根本就沒有道路,好像從古到今無人從這里走過(橫,塞)。然則其人避世之深,可以想見。唯有山丘中傳出的隱隱琴聲,才能顯示出他的存在。這幾句寫的是眼前近景。其中“荒涂橫古今”也隱寓著與紫陌紅塵的對比,“巖穴無結構”則隱與高堂華屋作比,這一點讀到下文自可領悟。接下來“白云”二句寫仰觀,“石泉”二句寫俯視。白云飄忽,去來無跡,正是隱士們最愛欣賞、最感會心的景物;樹木蔥蘢、丹花掩映,清泉潺潺,游魚嬉戲,這是十分寧靜、自由、充滿生機和自然之美的世界。莊子就是非常羨慕濠水中的鯈魚之樂;曹孟德也是把“枕石漱流飲泉”(《秋胡行·晨上散關山》)看作是神仙生活。這些與喧囂嘈雜、勾心斗角、扼殺人性的現實社會是非常鮮明的對比。作者對隱士生活環(huán)境的描寫,處處在在,都流露出他對現實的強烈憎惡。
以上六句多寫所見,是隱士的生活環(huán)境;“丘中有鳴琴”則是寫所聞,寫隱士的活動。彈琴在古人詩文中向來是高雅之士、尤其是隱逸之士的愛好,這種例證太多,無煩列舉,只須看不會彈琴的陶淵明也要取一張無弦琴在手上擺弄擺弄,就可知它在隱士生活中的地位了。而在這樣一個幽靜空寂的所在獨坐拂弦,更可見其人情逸云上,非尋常隱士可比。
“非必絲與竹”四句續(xù)寫所聞。這四句的寫法與上文相比稍有變化。上面都是直陳所見所聞而暗寓對比之意,這里卻是首先提出了用作比較的對象。絲竹猶言管弦,指官僚貴族飲酒作樂時所欣賞的音樂。(需要說明,一般講“絲竹”時,是指由女伎演奏的音樂,所以高士獨自彈弄以遣懷的琴,是不包括在內的。所以劉禹錫的《陋室銘》既說“可以調素琴”,又說“無絲竹之亂耳”,把琴排除在絲竹之外了。)聒耳的笙歌與山水之音相比,前者代表的是富貴和庸俗,后者代表的卻是高情雅趣。史載梁昭明太子蕭統“(嘗)泛舟后池,番禺侯軌盛稱此中宜奏女樂。太子不答,詠左思《招隱》詩云:‘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墤M而止”。就很可以說明這一點。嘯歌則是魏晉以來名士包括隱士常常喜歡用來抒發(fā)感情的一種方式。《三國志·諸葛亮傳》注引《魏略》說諸葛亮“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西晉的阮籍也是善嘯的;《晉書·阮籍傳》說他遇到過一個蘇門山真人名叫孫登的,嘯起來“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巖谷?!比绱丝磥?,嘯歌和彈琴一樣,也是高人雅士的舉動。然而作者對此卻不以為然。在作者看來,再動聽的人為之音也無法與泉水漱石,泠然清越,風吹陽林,嗚嗚悲吟的“天籟”相比。在這四句中,前兩句用的是對比手法,后兩句則是襯托,更突出地強調了作者對隱居生活的熱愛。
在著力描寫了隱士的居處環(huán)境之后,作者又將視線投向他的衣著食物。古來寫隱士衣食,多以“黃精白術”、“石髓茯苓”以見其食之稀少而精潔;“鶉衣百結”、“短褐不完”以見其衣之破舊單寒。然而作者寫食只用了一句“秋菊兼餱糧”,寫衣也只用了一句“幽蘭間重襟”。秋菊幽蘭之為物,具芳香之性,秉貞潔之姿,正是隱士人格與形象的象征。只此一點,足蓋其余。紆青拖紫、懷金佩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貴族與以秋菊為食、以幽蘭為佩的隱士比起來,其蠢俗不堪愈見明顯了。詩至此,已寫足了隱士的居行服食,不著一主觀評價,已足以使人悠然神往。于是乎詩人不由得感慨系之:“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他也要抽去帽子上的簪子,意欲掛冠棄仕,追步隱者遺跡去了。這兩句是詩中唯一的直抒,但置于對隱士所居的精心描繪之后,寫來猶如水到渠成,略無突兀之感。而此二句亦是畫龍點睛之筆,以此收勢,亦使全詩顯得神完氣足,發(fā)人深思。
此詩寫景簡淡素樸,語言亦高古峻潔,非有如詩人者之胸襟,不得出此。這就是“詩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