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蒼惶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前人評這首詩,有的說:“從肺腑流出”,“萬轉(zhuǎn)千回,純是淚點,都無墨痕”。有的說:“一片血淚,更不辨是詩是情?!边@都可以說抓住了最本質(zhì)的東西。至于說它“屈曲赴題,清空一氣,與《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同時一格”,則是就藝術(shù)特點而言的;說它“直可使暑日霜飛,午時鬼泣”,則是就藝術(shù)感染力而言的。
杜甫和鄭虔是“忘形到爾汝”的好友。鄭虔的為人,杜甫最了解。他陷賊的表現(xiàn),杜甫也清楚。因此,他對鄭虔的受處分,就不能不有些看法。第三句中的“嚴譴”,就是他的看法。而一、二兩句,則是為這種看法提供依據(jù)。說“鄭公樗散”,說他“鬢成絲”,說他“酒后常稱老畫師”,都是有含意的。
說鄭公“樗散”,有這樣的含意:鄭虔不過是“樗櫟”那樣的“無用之材”罷了,既無非分之想,又無犯“罪”行為,不可能是什么危險人物。何況他已經(jīng)“鬢成絲”,又能有何作為呢。第二句,即用鄭虔自己的言談作證。人們常說:“酒后見真言?!编嶒坪螅瑳]有越禮犯分的言論。他不過常常以“老畫師”自居而已,足見他并沒有什么政治野心。既然如此,就讓這個“鬢成絲”的、“垂死”的老頭子畫他的畫兒去就行了??梢娨弧⒍删?,并非單純是刻畫鄭虔的聲容笑貌;而是通過寫鄭虔的為人,為鄭虔鳴冤。要不然,在第三句中,就不會突然冒出個“嚴譴”了。
次聯(lián)緊承首聯(lián),層層深入,抒發(fā)了對鄭虔的同情,表現(xiàn)了對“嚴譴”的憤慨,的確是一字一淚,一字一血。對于鄭虔這樣一個無罪、無害的人,本來就不該“譴”。如今卻不但“譴”了,還“譴”得那樣“嚴”,竟然把他貶到“萬里”之外的臺州去,真使人傷心。這是第一層。鄭虔如果還年輕力壯,或許能經(jīng)受那樣的“嚴譴”,可是他已經(jīng)“鬢成絲”了,眼看是個“垂死”的人了,卻被貶到那么遙遠、那么荒涼的地方去,就是明明要他早一點死啊。這是第二層。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亂世,那就沒啥好說;可是兩京都已經(jīng)收復了,大唐總算“中興”了,該過太平日子了,而鄭虔偏偏在這“中興”之時受到了“嚴譴”,真是太不幸了。這是第三層。由“嚴譴”和“垂死”激起的情感波濤奔騰前進,化成后四句,真“不辨是詩是情?!?/p>
“蒼惶”一聯(lián),緊承“嚴譴”而來。正因為“譴”得那么“嚴”,所以百般凌逼,不準延緩。作者沒來得及送行,鄭虔已經(jīng)“蒼惶”地踏上了漫長的道路?!坝涝E”一聯(lián),緊承“垂死”而來。鄭虔已是“垂死”之年,而“嚴譴”又必然會加速他的死,不可能活著回來了。因而發(fā)出了“便與先生應(yīng)永訣”的感嘆。然而即使活著不能見面,仍然要“九重泉路盡交期”啊。情真意切,沉痛不忍卒讀。詩的結(jié)尾,是需要含蓄的,但也不能一概而論。
杜甫當然是忠于唐王朝的,但他并沒有違心地為唐王朝冤屈好人的做法唱贊歌,而是實事求是地斥之為“嚴譴”,毫不掩飾地為受害者鳴不平,表同情,以至于堅決表示要和他在泉下交朋友,這就是一個真正的詩人應(yīng)有的人格。有這樣的人格,才會有“從肺腑流出”、“真意彌滿”、“情見于詩”的藝術(shù)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