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月發(fā)云陽,落日次朱方。
含凄泛廣川,灑淚眺連岡。
眷言懷君子,沉痛結(jié)中腸。
道消結(jié)憤懣,運開申悲涼。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
徂謝易永久,松柏森已行。
延州協(xié)心許,楚老惜蘭芳。
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
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
脆促良可哀,夭枉特兼常。
一隨往化滅,安用空名揚?
舉聲瀝已灑,長嘆不成章。
詩從自己的行程寫起,天還沒有大亮就趁著月光從云陽出發(fā),到太陽落山才到達(dá)朱方,按這兩地相距甚近,根本用不著花一天時間,所以這里言外顯然是要說自己在途中有相當(dāng)長的時間呆在廬陵王墓下(劉宋皇室的陵墓都在朱方的郊區(qū))。詩人對這位不幸遇害的少年王子表示最沉痛的哀悼?!暗老眱删湟磉_(dá)的意思是,在徐羨之等人橫行的歲月里,小人猖獗,君子道消,自己十分憤懣,但無從表達(dá),郁積于胸中已久;現(xiàn)在撥亂反正,國運中興,才得以一抒其哀悼的深情。“開運”二字有歌頌劉義隆之意。
“神期恒若存,德音初不忘”兩句說逝者雖死猶生,當(dāng)年的談話自己是不會忘記的。自己與墓中人的關(guān)系一般來說乃是傷逝一類詩歌最重要的內(nèi)容,往往會寫得比較多;但這里卻一筆帶過,點到即止,很快就轉(zhuǎn)入“徂謝易永久,松柏森已行”,感慨時光過起來真快那種比較常見的嘆息當(dāng)中去了,似乎不免有些奇怪。
這里有些不得已的原因。在劉宋王朝開國皇帝劉裕的七個兒子中,首先繼承皇位的老大劉義符最缺乏政治家素質(zhì),他的愛好是亂玩一通,或模仿民間如何做小生意,于是很快就在一場政變中下臺并被殺。他的二弟廬陵王劉義真則要出色得多,他很早就參加過劉?;謴?fù)中原的戰(zhàn)爭,差點犧牲在關(guān)中;回到首都以后,注意籠絡(luò)人才,與文化名人、宗教精英相接納,對未來有所規(guī)劃?!端螘繁緜髡f他“美儀貌,神情秀徹”,“與陳郡謝靈運、瑯邪顏延之、慧琳道人周旋異常,云得志之日,以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州都督”。劉裕去世前,他被任命為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南豫雍司秦并六州諸軍事、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鎮(zhèn)歷陽(今安徽和縣),“未之任而高祖崩”,稍后才去歷陽赴任,出發(fā)前“義真與靈運、延之、慧琳等共視部伍”,一個影子政府公開亮相了。
謝靈運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召回首都任高官的。他對朝廷一舉粉碎徐羨之集團(tuán)、為廬陵王劉義真平反昭雪恢復(fù)名譽,當(dāng)然是衷心擁護(hù)的,但是劉義真當(dāng)年的狂言卻絕對不宜去談,于是他借用《詩經(jīng)》中現(xiàn)成的“德音”一詞,將自己與這位小王爺?shù)纳罱缓匾惶峋透娼Y(jié)束——再多說一句就成蛇足。
這時候只有哀嘆劉義真的死于非命是不會犯任何忌諱的,宋文帝劉義隆在口頭和書面上多次說起他那十八歲就被人害死的二哥義真乃一“冤魂”。所以謝詩也從這一角度切入,他主要用了兩個典故,延州季子掛劍的故事見于《史記·吳太伯世家》,謝詩用這一典故既表明自己不忘故舊,也表明生者的紀(jì)念無法讓逝者復(fù)生,這樣做也沒有任何用處。這是動了真感情的話,不是一般的門面語?!俺舷m芳”典出《漢書·龔勝傳》,謝詩用這一典故的含義顯然是痛惜劉義真毀滅于高尚,“撫墳徒自傷”則是覺得自己也可能有同樣的命運。以脫俗的言辭來吊唁龔勝的楚老當(dāng)是道家者流,他看清了一個人的高明之處往往給他帶來麻煩以至于毀滅。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謝靈運在詩中大發(fā)這一類感慨,既以哀悼廬陵王劉義真,也表達(dá)了他本人深沉的憂慮。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理感深情慟,定非識所將”四句比較曲折,不易索解。曾經(jīng)有過不同的理解?!段倪x·廬陵王墓下作》李善注云:“若人,謂延州及楚老也。令德高遠(yuǎn),是通也;解劍撫墳,是蔽也……言己往日疑彼二人,迨乎今辰,己亦復(fù)爾,斯則理感既深,情便悲痛,定非心識所能行也?!倍鴧蜗蜃t認(rèn)為:“若,此也,此人謂王也。通,言聰明好古;蔽,謂與群邪不協(xié),自見滅亡也。此兩者互相其妨?!秉S節(jié)先生《謝康樂詩注》大體取后一說并有所修正,指出:“通,謂生為帝子;蔽,猶塞也,謂廢為庶人。此互相妨矣?!秉S說甚是。追尋作品中詞語典故的來源,李善本事很大;而對文學(xué)作品的理解,他的悟性似乎不是最佳,有時反不如學(xué)問要小得多的五臣。這四句詩略謂像廬陵王劉義真這樣的人,他的高貴出身同他的悲慘遭遇實在是太矛盾了,簡直不能理解,只好痛哭流涕。這里很有些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意思,但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這四句略帶玄言色彩,而正能表達(dá)其悲痛之深。最后幾句說,劉義真死得太早,又死得特別冤枉,現(xiàn)在雖然得到昭雪,也不過是一個空名,我巨大的哀痛無法抑制,只好長歌當(dāng)哭,根本算不上什么詩篇。
謝靈運的山水詩往往精細(xì)地描繪風(fēng)景,感情色彩并不很濃,有一點也特別含蓄深沉,不大容易感覺到;他的政治抒情詩則不同,這一首更是很動了感情的。由于形勢的微妙復(fù)雜,他不可能暢所欲言;但他其實把什么都說出來了,不愧是大詩人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