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鼓角似邊州,三十年前上此樓。
今日山城對垂淚,傷心不獨為悲秋。
這是一首觸景生情之作。境界蒼涼,寄意深遠。詩的首句中,“黃昏鼓角”寫的是目所見、耳所聞,“似邊州”寫的是心所感。李益曾久佐戎幕,六出兵間,對邊塞景物特別是軍營中的鼓角聲當然是非常熟悉的。這時,他登上汝州(州城在今河南臨汝縣)城樓,眼前展現的是暗淡的黃昏景色,耳邊響起的是悲涼的鼓角聲音,物與我會,情隨景生,曾經對他如此熟悉的邊塞生活重新浮上心頭,不禁興起了此時明明身在唐王朝的腹地而竟然又像身在邊州的感慨。這個感慨既有感于個人的身世,更包含有時代的內容,分量是極其沉重的。這里雖然只用“似邊州”三字淡描一筆,但這三個字寄慨無窮,貫串全篇。
首句是從空間回憶那遙遠的邊塞生活;接下來,第二句“三十年前上此樓”則是從時間回憶那漫長的已逝歲月。這句看來很平常,而且寫得又很簡單,既沒有描繪三十年前登樓的情景,也沒有敘說三十年來人事的變化;但字里行間,感慨系之,聯系上一句讀來,正如孫洙在《唐詩三百首》中評杜甫《江南逢李龜年》詩所說,“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俱在其中”。
據近人考證,這首《上汝州郡樓》詩大約寫于公元804年(唐德宗貞元二十年)李益五十七歲時,由此上溯三十年,其第一次登樓大致在他登進士第后做華州鄭縣簿尉期間。試考察他兩次登樓間隔期間所發生的事情:就作者個人經歷而言,他在鄭縣過了幾年郁郁不得志的簿尉生活,又遠走邊塞,先后在朔方、幽州、鄜坊、邠寧等節度使幕下過了長時期的軍旅生活;就時局變化而言,唐王朝愈來愈走向沒落,藩鎮割據的局面愈來愈積重難返,代宗、德宗兩朝,不但河北三鎮形同異域,淄青、淮西等地也成了動亂的策源地。在公元783年(德宗建中四年),汝州曾一度被淮西節度使李希烈攻陷;當李益第二次過汝州時,淮西之亂也還沒有平定。三十年的變化是如此之大。他舊地重來,想到此身,從少壯變為衰老;想到此地,經受干戈洗禮,是腹地卻似邊陲。城郭依舊,人事全非。這時,撫今思昔,百感叢集,憂時傷世,萬慮潮生,不能不既為歲月更迭而慨嘆,又為國運升降而悲愴。這就是詩人在這首詩里緊接著寫出了“今日山川對垂淚”這樣一句的原因。
這第三句詩,會使人想起東晉過江諸人在新亭對泣的故事以及周顗所說“風景不殊,舉目有江山之異”的話,也會使人想起杜甫《春望》詩中那“國破山河在”的名句。而在李益當時說來,這面對山川、愴然泣下的感觸是紛至沓來、千頭萬緒的,既無法在這樣一首小詩里表達得一清二楚,也不想把話講得一干二凈,只因他登樓時正是秋天,最后就以“傷心不獨為悲秋”這樣一句并不說明原因的話結束了他的詩篇。自從宋玉在《九辯》中發出“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悲吟后,“悲秋”成了詩歌中常見的內容。其實,單純的悲秋是不存在的。如果宋玉只是為悲秋而悲秋,杜甫也不必在《詠懷古跡五首》之一中那樣意味深長地說“搖落深知宋玉悲”了。這里,李益只告訴讀者,他傷心的原因“不獨為悲秋”,詩篇到此,戛然而止。而此詩篇外意、弦外音只能留待讀者自己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