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人歸,綠楊低掃吹笙道。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茨虾?,甚時重到?陌上生春草。
這首詞上片說聚首的歡愉,下片寫離別的痛苦。上下片內容不是同時。歡聚或在春晚、夏初。離散似是冬季。
白石是一個至情至性之人,自從“當初不合種相思”,這種刻骨銘心的思戀便成為白石心靈深處一個拆解不開的“情結”,終白石之一生,雖九死而不悔,真是天地至性,人間至情。
首句“金谷人歸”,金谷除普通以代指園中多美人以外,還有三種可能:(一)或暗示琵琶女姓梁?!稁X表錄異》上云:“石崇以明珠三斛換綠珠于容州,本姓梁氏?!保ǘ┗蛸澝榔淙嗣罱庖袈?。干寶《晉紀》云:“石崇有伎人綠珠,美而工笛?!迸c此詞下句“吹笙”疑有連系。白石他詞中寫合肥情事時,也多寫到樂器。(三)或意在引起一極美好的宜于美人的環境的想象。庾信《春賦》云:“河陽一縣并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卑资镀鄾龇浮吩~序云:“合肥巷陌皆種柳?!钡戏十斎詹贿^一荒涼邊城?!俺龀撬念?,則荒野煙草,不勝凄黯?!保ā镀鄾龇浮吩~序)“巷陌凄涼,與江左異?!保ā兜S柳》詞序)。如此城郭,豈宜為美人居止?幸其多柳,故不惜重筆渲染,比于金谷,亦略為伊人居處增色。
白石寫情,不在于情事本身,故對情人的容妝和行動很少著筆,而重在對情事的獨特的內心感受,抒發自己綿綿無盡的相思之苦。故以下三句,都只寫景。
本來,世間情人相對,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都直見深心,更不容一語表白,何況文字?這就是寫情常寓于景,寫景就是寫情的心理根據。張玉田《詞源》卷下“離情”說:“言情之詞,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苯送鯂S亦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惫仕^寫景,不過是詞人把自己的感情噴射向外物,與物“一化”,就是莊子所謂“物化”。這也是所說的美學上的移情作用。這里的綠楊啼鳥,實際是詞人對吹笙人的整個靈魂的擁抱。還不僅此,不僅是詞人化身為自然來“莊嚴”自己的情人,而且,尤其是,在詞人眼中,她儼然就是宇宙的中心,她飄然蒞臨,成為萬物的主宰。中國傳統文學中此例頗多,如曹子建的《洛神賦》。當寫到人神心通的時候,洛神感動了,于是“屏翳(雨師)收風,川后靜波,馮夷(河神)鳴鼓,女媧(這里用為音樂女神)清歌”。洛神就是宇宙的中心,萬物的主宰,因為她就是美和愛。但創造的魔杖還是握在詩人(或詞人)的手中的。詩人是可以驅遣鬼神,促使萬物,創造一個再造世界。韓愈說李白、杜甫“陵暴萬象”,當作如是解。
此詞雖分兩片,卻非平列。上片是追憶聚首的歡愉,似水的柔情,如夢的深永。下片是詞的現實世界,是訣別的痛苦?!霸侣涑鄙?,語出元稹《重贈樂天》:“明朝又向江頭別,月落潮平是去時?!薄皠⒗伞?,用入天臺山遇仙女的劉晨自比?!疤烊粲星樘煲嗬稀?,何況自知無分再見神仙的劉郎呢。同時也暗用劉禹錫《再游玄都觀》“前度劉郎今又來”詩意?!盎茨虾谩比溆没茨闲∩健墩须[士賦》:“王孫游兮不歸,芳草兮萋萋?!边@和《江梅引》結韻說“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币饩诚嗤?。此詞“陌上生春草”五字截斷眾流,頓時使上片的“小得團囫”(玉溪句:“小得團囫足怨嗟”),盡成愁緒,正是“此恨綿綿無絕期?!倍拍林姡骸昂奕绱翰荻?,事與孤鴻去”(《題安州浮云寺樓……》),可以題此詞。白石詞善于后路作結,即歇拍處化情為景,篇終接混茫,無限深情,千般感慨,都在一種迷離凄涼的意境中深化升華,余音裊裊,韻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