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冥凌浹行,魂無逃只。
魂魄歸來!無遠遙只。
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東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龍并流,上下悠悠只。
霧雨淫淫,白皓膠只。
魂乎無東!湯谷寂寥只。
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險隘,虎豹蜿只。
鰅鳙短狐,王虺騫只。
魂乎無南!蜮傷躬只;
魂乎無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縱目,被發鬤只。
長爪踞牙,誒笑狂只。
魂乎無西!多害傷只。
魂乎無北!北有寒山,趠龍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測只。
天白顥顥,寒凝凝只。
魂乎無往!盈北極只。
魂魄歸來!閑以靜只。
自恣荊楚,安以定只。
逞志究欲,心意安只。
窮身永樂,年壽延只。
魂乎歸來!樂不可言只。
五谷六仞,設菰梁只。
鼎臑盈望,和致芳只。
內鸧鴿鵠,味豺羹只。
魂乎歸來!恣所嘗只。
鮮蠵甘雞,和楚酪只。
醢豚苦狗,膾苴蒪只。
吳酸蒿蔞,不沾薄只。
魂兮歸來!恣所擇只。
炙鴰烝鳧,煔鶉敶只。
煎鰿膗雀,遽爽存只。
魂乎歸來!麗以先只。
四酎并孰,不澀嗌只。
清馨凍飲,不歠役只。
吳醴白蘗,和楚瀝只。
魂乎歸來!不遽惕只。
代秦鄭衛,鳴竽張只。
伏戲《駕辯》,楚《勞商》只。
謳和《揚阿》,趙蕭倡只。
魂乎歸來!定空桑只。
二八接舞,投詩賦只。
叩鐘調磬,娛人亂只。
四上競氣,極聲變只。
魂乎歸來!聽歌譔只。
朱唇皓齒,嫭以姱只。
比德好閑,習以都只。
豐肉微骨,調以娛只。
魂乎歸來!安以舒只。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容則秀雅,稚朱顏只。
魂乎歸來!靜以安只。
姱修滂浩,麗以佳只。
曾頰倚耳,曲眉規只。
滂心綽態,姣麗施只。
小腰秀頸,若鮮卑只。
魂乎歸來!思怨移只。
易中利心,以動作只。
粉白黛黑,施芳澤只。
長袂拂面,善留客只。
魂乎歸來!以娛昔只。
青色直眉,美目媔只。
靨輔奇牙,宜笑嘕只。
豐肉微骨,體便娟只。
魂乎歸來!恣所便只。
夏屋廣大,沙堂秀只。
南房小壇,觀絕霤只。
曲屋步壛,宜擾畜只。
騰駕步游,獵春囿只。
瓊轂錯衡,英華假只。
茝蘭桂樹,郁彌路只。
魂乎歸來!恣志慮只。
孔雀盈園,畜鸞皇只!
鵾鴻群晨,雜鶖鸧只。
鴻鵠代游,曼骕驦只。
魂乎歸來!鳳凰翔只。
曼澤怡面,血氣盛只。
永宜厥身,保壽命只。
室家盈廷,爵祿盛只。
魂乎歸來!居室定只。
接徑千里,出若云只。
三圭重侯,聽類神只。
察篤夭隱,孤寡存只。
魂兮歸來!正始昆只。
田邑千畛,人阜昌只。
美冒眾流,德澤章只。
先威后文,善美明只。
魂乎歸來!賞罰當只。
名聲若日,照四海只。
德譽配天,萬民理只。
北至幽陵,南交阯只。
西薄羊腸,東窮海只。
魂乎歸來!尚賢士只。
發政獻行,禁苛暴只。
舉杰壓陛,誅譏罷只。
直贏在位,近禹麾只。
豪杰執政,流澤施只。
魂乎來歸!國家為只。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諸侯畢極,立九卿只。
昭質既設,大侯張只。
執弓挾矢,揖辭讓只。
魂乎來歸!尚三王只。
王逸說:“《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蛟痪安?,疑不能明也?!睗h代既已不能明,則后世更是聚訟紛紛。洪興祖認為“《大招》恐非屈原作”,朱熹則斬釘截鐵地說:“《大招》決為(景)差作無疑也?!秉S文煥、林云銘、蔣驥、牟廷相等皆主屈原作。梁啟超以其中有“小腰秀頸,若鮮卑只”一語,定為漢人作,劉永濟、游國恩從之,朱季海則更具體地說是淮南王或其門客所作。我們認為,《大招》是屈原所作是可信的,但它不應當是王逸所說屈原放逐九年,精神煩亂,恐命將終,故自招其魂;也不是林云銘、蔣驥所肯定的“原招懷王之詞”。這篇作品語言古奧,形式上不及《招魂》有創造性,應當是反映了較早的楚宮招魂詞形式。所以,不當產生在《招魂》之后,而只能在它之前。公元前329年,楚威王卒,《大招》應是招威王之魂而作。其時屈25歲(胡念貽)班究認為屈原生于前353年,在諸家推算屈原生年中最為可信)。以“大招”名篇是相對于《招魂》而言,《招魂》是屈原招懷王之魂所作,《大招》是招懷王之父威王之魂所作,故按君王之輩份,名曰“大招”。
本篇開始按招魂詞的固定格式陳述四方險惡,呼喚魂不要向東、向南、向西、向北,然后即寫楚國宮廷的美味佳肴,音樂舞蹈美女之盛,宮室之富麗堂皇,苑圃禽鳥之珍異,最后夸飾楚國之地域遼闊、人民富庶、政治清明。其中對楚國遵法守道、舉賢授能、步武三王一段的描寫,實際上是屈原理想化了的美政?!峨x騷》中回顧年青時的政治理想,正由此而來,且一脈相承。全篇末尾云:“魂乎來歸,尚三王只?!边@同《離騷》中稱述“三后之純粹”,《抽思》中“望三王(原誤作“五”)以為像”的情形一樣,都反映出屈原作為楚三王的后代,追念楚國最強盛的時代,既要尊稱國君先祖,又要光耀自己始祖的心情。因此,《大招》已不是單一的招魂祝辭,而是于其中蘊含了一定的思想。一方面,通過極言東南西北四方環境的險惡,極力鋪陳楚國飲食、樂舞、宮室的豐富多彩、壯偉華麗,來招喚楚威王的亡魂,表達了對楚君的無限忠心和眷戀之情;“自曼澤怡面以下,皆帝王致治之事。永宜厥身,則本身之治也。室家盈庭(廷),則勸親之經也。正始必自孤寡,文王治岐之所先也。阜民必本田邑,周公《七月》之所詠也。發政而禁苛暴,省刑薄斂之功。舉杰而誅譏罷(疲),舉直錯枉之效也。直贏者使近禹麾,所以承弼厥辟。豪杰者使流澤施,所以阜成兆民也。末章歸之射禮,則深厭兵爭之禍,而武王散軍郊射之遺意也。于此可以見原志意之遠,學術之醇,迥非管韓孫吳及蘇張莊惠游談雜霸之士之所能及?!保ㄊY驥《楚辭余論》)這樣,作品的現實意義和戰斗性便大大加強了。
本篇在結構上也具有特點。采用開門見山的手法,直接點題,一氣而下。環環相扣,所以諸家分章頗分歧。由“青春受獻”而時光飛逝,春色盎然而萬物競相展現自己的生命力,點出招魂的具體時節。下文“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的呼喚,入題自然,干凈利索。在對四方險惡環境的夸張描述之后,以“魂魄歸徠,閑以靜只。自恣荊楚,安以定只”轉入到對楚國故地的環境描寫,闡聯順當,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并以“閑以靜只”、“安以定只”、“逞志究欲,心意安只”、“年壽延只”作為主題,給下文的大肆鋪敘作綱領。在對楚國飲食、樂舞、美人、宮室等的鋪排和炫耀中,以“定空桑只”、“安以舒只”、“靜以安只”、“恣所便只”等與它們相呼應,前后照應,相互關聯。下一層緊承“居室定只”,由室內而擴展到室外的“接徑千里”,由此聯想到“出若云只”的楚國人民,以此為出發點,很自然地引出作者對治理國家、造福人民的清明政治的向往,使文章在結構上渾然一體。
《大招》在語言描寫上雖然比不上《招魂》的浪漫奇詭,但仍以其華麗多采的語言,給我們展現出一幅幅奇譎詭異、絢麗多姿的畫面。尤其是描寫美人的一段,不僅描繪她們的容貌、姿態、裝飾,而且深入展現其心靈性情,不同氣質、不同狀貌的美人紛紛登場亮相,具有濃郁的楚民族風范。全詩幾乎都用四言句,顯得簡潔整齊、古樸典雅,反映了屈原早年的創作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