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
晨上散關山,此道當何難。
牛頓不起,車墮谷間。
坐盤石之上,彈五弦之琴,
作為清角韻。意中迷煩,
歌以言志。晨上散關山。
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
有何三老公,卒來在我傍。
負揜被裘,似非恒人,
謂卿云何困苦以自怨?
徨徨所欲,來到此間?
歌以言志。有何三老公。
我居昆侖山,所謂者真人。
我居昆侖山,所謂者真人。
道深有可得,名山歷觀。
遨游八極,枕石嗽流飲泉。
沉吟不決,遂上升天,
歌以言志。我居昆侖山。
去去不可追,長恨相牽攀,
去去不可追,長恨相牽攀。
夜夜安得寐,惆悵以自憐。
正而不譎,辭賦依因。
經傳所過,西來所傳。
歌以言志,去去不可追。
這首詩語言雖粗略,境界卻是相當優美,顯示了曹操個性中不常展露的一面。
第一解開頭二句重復詠唱,大約是為了適應曲調的需要而有意拉長的。(每一“解”的末二句,是演唱時的和聲,無實義。)但從實際效果來說,這一重復,使得感嘆的情緒顯得格外沉重。這里,詩人不會真是感嘆道路之艱難。無論以曹操的英雄性格,還是以他的丞相地位所享有的條件,都不會把道路的艱難當作一回事。這一唱三嘆的調子,只是借道路的艱難,表達人生艱難的感慨罷了。下面寫牛困車墮,獨坐盤石之上,彈琴奏清角之韻(悲涼的樂調),更是從經歷散關的見聞中,激發起來的想像和虛構。以曹操的身份,他給自己虛構這樣一種艱難跋涉、困頓山谷、獨坐無侶、心中煩苦的遭遇,這是很有趣的事情。
在常人的目光中,曹操要么是一個奸詐險惡的野心家,要么是一個叱咤風云、不可一世的英雄。但從曹操自己來說,事情遠不是那么簡單。當他從漢末的動亂中突拔而起時,并沒有預料到后來的成功。只是在與各支政治和軍事力量的激烈沖突中,有進無退,不擊潰敵手便無以自存,才漸漸成為北方的實際統治者。在這個過程中,是充滿了艱辛、充滿了危險的。關于他與內外敵人反復苦斗、多次僅因僥俸才得脫離危險的經歷,大家都很熟悉,不必多說了。就在曹操寫這詩前不久,還發生過漢獻帝伏皇后與父親伏完謀殺他的事件,皇帝本人,恐怕也牽涉在內。這種危機四伏、如履薄冰的環境,難免令他產生一旦失足的憂慮吧。再說,理想永遠高于現實,任何已經得到的東西都不能滿足人的心理需要。甚至,愈是功業輝煌的人物,愈是容易感覺到個人不過是歷史實現其自身目的的工具,感覺到個人本質上的渺小。一個人拿他的生命做成了偉大的事業,而這事業歸根結蒂是與生命本身相分離的。在這個境地上,英雄更深刻地體會到生命的孤獨。曹操臨死之際,并無功成名就的滿足,卻安排了許多瑣瑣碎碎的日常小事,似乎與他的英雄氣質不符;其實,這正反映了曹操對生命本身的留戀和迷惘。從以上的心理來理解《秋胡行》首節所表現的境界,就不覺得奇怪了。
第二解寫遇仙。正當虛構的主人公彈琴抒發內心煩苦之際,忽然有三位老人來到他的身旁?!柏摀R”不易解,“被裘”即披著裘衣。這句同下句,大概是說三位老人遮掩在寬大的裘衣之下,看上去不像是平常人。他們問主人公:你為何如此困苦,自怨自艾?你惶惶然來到這里,是想尋求什么?這個情節,使故事向神異的方向發展,形成幻想性的趣味,并便于作象征的抒情表現?!叭瞎钡陌l問,一方面從旁觀者的眼光,進一步強化前一節所說“心中迷煩”的困苦氣氛,一方面,又在不知不覺之中,把事不得已的失足(牛頓車墮)情節,轉變為似有所求而來到此間的情節。就字面來說,因是不知情者的發問,所以與前文并無牴牾;但從抒情的需要來說,作者正是要表達一種試圖擺脫現實矛盾、探求某種新的人生出路的欲望。這一節文字雖不很講究,卻相當巧妙地完成了一種過渡。
第三解從開頭到“枕石”一句止,是仙人自述。他們本來似乎也是常人,修道既深,乃能得道,于是擺脫了凡人所遭受的束縛,自由自在地游歷名山,飄飄然行于天地之間。他們的生活是簡樸而無所求的,倦了便睡在石頭上,饑渴時只需喝一點泉水,因此決沒有常人因貪欲而造成的無數困苦。
有各種資料可以證明,曹操實際是不相信神仙的。那么,這一節虛構就有較深的意味。從大處說,即使一個不相信神仙的人,也并不能擺脫人生短暫所帶來的煩憂,和對永恒存在的向往,而神仙的形象,正是永恒的象征。從小處說,神仙也可以比喻從世俗矛盾中解脫的境界。權勢名位,物欲情欲,是導致人類相互競爭、引發無數沖突與煩惱的根本原因。倘能舍棄這一切,也就超越了現實生活的痛苦?!罢硎黠嬋?,與世無爭,就不會有什么麻煩。至于整個這一節,到底是從哪一方面說,還是兼而有之,無法加以確定。文學形象的意義,總是很寬泛的,讀者只需將它理解為一種超越和自由的象征就行了。
如果主人公聽了“真人”即仙人的話,便跟著走了,這詩就變成了真正的游仙詩,也就沒有多少味道了。在曹操的筆下,主人公對“真人”的陳述,反應卻是“沉吟不決”;而正在他猶豫之間,“真人”已棄他而去,“遂上升天”。這也許意味著,所謂永恒自由是一個抓不住的幻影,它只是擾人心煩而已;也許還意味著:所謂從現實中解脫,也只是一種幻想,事實上不可能作出這樣的抉擇。確實,如果說從曹操臨死時對種種瑣碎后事的安排中,可以看出他懂得一切輝煌的事業都是生命以外的東西,卻也必須知道相反的一面:像他這樣一個豪杰之士,若無不凡的成就,生命的欲望更不能得到滿足。人本質上是一個矛盾的存在:他必須在某個對象上建立自我,但這對象到頭來仍舊不是自我;然而反過來說,沒有對象,卻又根本沒有自我。
第四解自“正而不譎”以下,文字已無法理解,也許是流傳中產生了訛誤。但從開頭到“惆悵以自憐”,意思是清楚的。主人公正“沉吟不決”,“真人”已“遂上升天”,他忽然驚覺,想要追上前去,卻已經根本追趕不上。失去這樣一個機緣,從此抱恨不已,夜夜難寐,惆悵自憐。這一節在視覺形象的描繪上,顯得十分優美動人。似乎可以看到:三位仙人冉冉升空,駕著風云悠悠而去,漸漸消逝在天邊,而山谷間那個凡夫俗子,一面仰首呼喊,一面踉蹌奔逐,不時被葛藤、巖石絆倒,直到什么也看不到的時候,終于落下痛悔的眼淚。
這里寫的人生情緒,應該就是人對完美的人生理想的追逐。這種理想是人們自己創造出來的,卻永遠高于人們的生活現實;人們想要追上它,卻永遠也追不上。就是在永無止境的追逐中,人們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途。對于安于現狀、容易滿足的人說來,大概未必會感覺到人生有這一種痛苦;但任何一個具有強烈的人生欲望的人,最終都將明白:無論他走過多長的路,有過多少成功,他也終究要絆倒在追逐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