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君金巵之美酒,瑇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
紅顏零落歲將暮,寒光宛轉(zhuǎn)時欲沉。
愿君裁悲且減思,聽我扺節(jié)行路吟。
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
洛陽名工鑄為金博山,千斵復萬鏤,上刻秦女攜手仙。
承君清夜之歡娛,列置帳里明燭前。
外發(fā)龍鱗之丹彩,內(nèi)含麝芬之紫煙。
如今君心一朝異,對此長嘆終百年。
璇閨玉墀上椒閣,文窗繡戶垂羅幕。
中有一人字金蘭,被服纖羅采芳藿。
春燕差池風散梅,開幃對景弄禽爵。
含歌攬?zhí)楹惚С?,人生幾時得為樂。
寧作野中之雙鳧,不愿云間之別鶴。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
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盡去,明朝復更出。
今我何時當?shù)萌?,一去永滅入黃泉。
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
且愿得志數(shù)相就,床頭恒有沽酒錢。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
舉頭四顧望,但見松柏荊棘郁樽樽。
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
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
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
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惻愴不能言。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
陽春妖冶二三月,從風簸蕩落西家。
西家思婦見悲惋,零淚沾衣?lián)嵝膰@。
初送我君出戶時,何言淹留節(jié)回換。
床席生塵明鏡垢,纖腰瘦削發(fā)蓬亂。
人生不得恒稱悲,惆悵徙倚至夜半。
銼蘗染黃絲,黃絲歷亂不可治。
昔我與君始相值,爾時自謂可君意。
結帶與我言,死生好惡不相置。
今日見我顏色衰,意中索寞與先異。
還君金釵瑇瑁簪,不忍見之益愁思。
君不見蕣華不終朝,須臾淹冉零落銷。
盛年妖艷浮華輩,不久亦當詣冢頭。
一去無還期,千秋萬歲無音詞。
孤魂煢煢空隴間,獨魄徘徊遶墳基。
但聞風聲野鳥吟,憶平生盛年時。
為此令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
君不見枯籜走階庭,何時復青著故莖。
君不見亡靈蒙享祀,何時傾杯竭壺罌。
君當見此起憂思,寧及得與時人爭。
人生倐忽如絕電,華年盛德幾時見。
但令縱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讌。
持此從朝竟夕暮,差得亡憂消愁怖。
胡為惆悵不得已,難盡此曲令君忤。
今年陽初花滿林,明年冬末雪盈岑。
推移代謝紛交轉(zhuǎn),我君邊戍獨稽沉。
執(zhí)袂分別已三載,邇來寂淹無分音。
朝悲慘慘遂成滴,暮思遶遶最傷心。
膏沐芳余久不御,蓬首亂鬢不設簪。
徒飛輕埃舞空帷,粉筐黛器靡復遺。
自生留世苦不幸,心中惕惕恒懷悲。
春禽喈喈旦暮鳴,最傷君子憂思情。
我初辭家從軍僑,榮志溢氣干云霄。
流浪漸冉經(jīng)三齡,忽有白發(fā)素髭生。
今暮臨水拔已盡,明日對鏡復已盈。
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
每懷舊鄉(xiāng)野,念我舊人多悲聲。
忽見過客問何我,寧知我家在南城。
答云我曾居君鄉(xiāng),知君游宦在此城。
我行離邑已萬里,今方羈役去遠征。
來時聞君婦,閨中孀居獨宿有貞名。
亦云悲朝泣閑房,又聞暮思淚沾裳。
形容憔悴非昔悅,蓬鬢衰顏不復妝。
見此令人有余悲,當愿君懷不暫忘。
君不見少壯從軍去,白首流離不得還。
故鄉(xiāng)窅窅日夜隔,音塵斷絕阻河關。
朔風蕭條白云飛,胡笳哀急邊氣寒。
聽此愁人兮奈何,登山遠望得留顏。
將死胡馬跡,寧見妻子難。
男兒生世轗軻欲何道,綿憂摧抑起長嘆。
君不見柏梁臺,今日丘墟生草萊。
君不見阿房宮,寒云澤雉棲其中。
歌妓舞女今誰在,高墳壘壘滿山隅。
長袖紛紛徒競世,非我昔時千金軀。
隨酒逐樂任意去,莫令含嘆下黃壚。
君不見冰上霜,表里陰且寒。
雖蒙朝日照,信得幾時安。
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年去年來自如削,白發(fā)零落不勝冠。
君不見春鳥初至時,百草含青俱作花。
寒風蕭索一旦至,竟得幾時保光華。
日月流邁不相饒,令我愁思怨恨多。
諸君莫嘆貧,富貴不由人。
丈夫四十強而仕,余當二十弱冠辰。
莫言草木委冬雪,會應蘇息遇陽春。
對酒敘長篇,窮途運命委皇天。
但愿樽中酒醞滿,莫惜床頭百個錢。
直得優(yōu)游卒一歲,何勞辛苦事百年。
《擬行路難·其六》鑒賞
這首詩也是反映的仕途失意與坎坷。和《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相比,表現(xiàn)形式上純用賦體,抒述情懷似亦更為直切。
全詩分三層。前四句集中寫自己仕宦生涯中倍受摧抑的悲憤心情。一上來先刻畫憤激的神態(tài),從“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這樣三個緊相連結的行為動作中,充分展示了內(nèi)心的憤懣不平。詩篇這一開頭劈空而來,猶如巨石投江,轟地激起百丈波瀾,一下子抓住了讀者的關注。接著便敘說憤激的內(nèi)容,從“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中,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縛下有志難伸、有懷難展的處境。再聯(lián)想到生命短促、歲月不居,更叫人心焦神躁,急迫難忍。整個心情的表達,都采取十分亢奮的語調(diào);反問句式的運用,也加強了語言的感情色彩。
中間六句是個轉(zhuǎn)折。退一步著想,既然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為,不如丟開自己的志向,罷官回家休息,還得與親人朝夕團聚,共敘天倫之樂。于是適當鋪寫了家庭日常生活的場景,雖則寥寥幾筆,卻見得情趣盎然,跟前述官場生活的苦厄與不自由,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當然,這里寫的不必盡是事實,也可能為詩人想象之辭。如果根據(jù)這幾句話,徑自考斷此詩作于詩人三十來歲一度辭官之時,不免過于拘泥。
然而,閑居家園畢竟是不得已的做法,并不符合作者一貫企求伸展抱負的本意,自亦不可能真正解決其思想上的矛盾。故而結末兩句又由寧靜的家庭生活的敘寫,一躍而為牢騷愁怨的迸發(fā)。這兩句詩表面上引證古圣賢的貧賤以自嘲自解,實質(zhì)上是將個人的失意擴大、深化到整個歷史的層面——懷才不遇并非個別人的現(xiàn)象,而是自古皆然,連大圣大賢在所不免,這足以證明現(xiàn)實生活本身的不合理。于是詩篇的主旨便由抒寫個人失意情懷,提升到了揭發(fā)、控訴時世不公道的新的高度,這是一次有重大意義的升華。還可注意的是,詩篇終了用“孤且直”三個字,具體點明了像作者一類的志士才人坎坷凜冽、抱恨終身的社會根源。所謂“孤”,就是指的“孤門細族”(亦稱“寒門庶族”),這是跟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世家大族”相對講的一個社會階層。六朝門閥制度盛行,世族壟斷政權,寒門士子很少有仕進升遷的機會。出身孤寒,又以“直”道相標榜,自然為世所不容了。鐘嶸《詩品》慨嘆其“才秀人微,故取湮當代”,是完全有根據(jù)的。他的詩里不時迸響著的那種近乎絕望的抗爭與哀嘆之音,也不難于此得到解答。
前面說過,同為詩人抗議人生的哀歌,此詩較之《擬行路難·瀉水置平地》的正言若反、半吐半吞,寫法上要直露得多,但此詩也并非一瀉到底。起調(diào)的高亢,轉(zhuǎn)為中間的平和,再翻出結語的峭拔,照樣是有張有弛,波瀾頓挫。音節(jié)安排上由開首時七言長調(diào)為主,過渡到中間行云流水式的五言短句,而繼以奇峰突出的兩個長句作收煞,其節(jié)奏的高下抗墜也正相應于情感旋律的變化。所以兩首雜言體樂府仍有許多共同之處。再進一步,拿這兩首感憤言志之作,來同前面那些借思婦口吻言情的篇什相比較,風格上又有不少異同。前詩婉曲達意,這里直抒胸臆;前詩節(jié)拍舒徐,這里律動緊促;前詩情辭華美,這里文氣樸拙——隨物賦形,各有勝境。不過無論哪一類題材,都能顯現(xiàn)出作者特有的那種奇思煥發(fā)、筆力健勁的色調(diào),這正是鮑照詩歌最能打動人心的所在?!赌鲜贰繁緜饔谩板冫悺倍衷u論他的樂府創(chuàng)作,后來也以“俊逸”概括其詩風,其實“俊”和“麗”還只標示出它的體貌,“逸”和“遒”才真正攝得它的神理。從鮑照的“俊逸”到的“飄逸”,是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