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道開洞門,弱柳低畫戟。
簾影竹華起,蕭聲吹日色。
蜂語繞妝鏡,拂蛾(é)學春碧。
亂系丁香梢,滿欄花向夕。
蜂語繞妝鏡,拂蛾學春碧。
此詩的起句采取了樂府《相逢行》傳統(tǒng)的開篇方式:“夾道開洞門,弱柳低畫戟”,先極力描寫府第的高大、華貴、莊嚴,如古辭:“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南朝梁張率:“高門既如一,甲第復相似”;昭明太子蕭統(tǒng):“朱門間皓壁,刻桷映晨離。階植若華草,光影逐飆移。”但在具體的描寫方法與文字技巧運用上,又存在明顯的差異。李賀詩沒有鋪金疊翠,也沒有用什么渲染夸張的詞匯修飾,卻通過一種暗示性的筆觸,將府第的高大莊嚴充分地顯現(xiàn)出來。這里,詩人不寫府第的壯麗莊嚴,而寫道狹;不寫門前那標志著身份地位的畫戟如何高大,而寫高高的垂柳卻低于畫戟。實際上,是府第的宏偉而使道路顯得狹窄;畫戟的高大而使垂柳顯得低矮。這種透過一層、深入一層的寫法,使府第的氣派在“夾道”與“弱柳”的襯托之中,恍然如在目前。與那些直寫府第高大華貴的詩句相比,不僅更富有詩的含蓄,而且也更容易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
接下兩句進一步渲染府第深院的環(huán)境氣氛。按照傳統(tǒng)樂府的寫法,這里應該描寫的是,深深庭院中到處高屋櫛鱗、繁華似綿的景象。而詩人卻拋開了這些早已被《相逢行》的作者們寫俗了的寫法,僅僅選擇了這樣一個鏡頭:“簾影竹華起,簫聲吹日色?!边@兩句詩都極力寫動,似乎要以簾動與簫聲為這華貴的大院增添一點兒熱鬧的氣氛。然而,從藝術效果來說,簾動與簫聲,不僅沒有使大院增加一分生氣,反而使人感到了人生經(jīng)歷中不常體驗到的一種沉寂。這兩句詩的寫法,和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中的名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有些類似,同樣都是以動寫靜,但王籍筆下的靜,使人感到的是大自然的優(yōu)美和沉浸于其中的愜意,透露出人與自然神交以后的精神意趣。而李賀筆下的靜,卻給人一種與世隔絕后難以忍受的空寂感,甚至隱隱地在繁華似錦中透露出抒情主人公內(nèi)心的凄涼與無可奈何,這才是這兩句詩真正所要體現(xiàn)的意趣與心態(tài)。
關于在這種沉寂的環(huán)境里生活的人的樣子,詩的第四句雖然透露出一點兒信息,但那是在簾幕之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隱隱約約的形象,還不能讓人一下子看清她的面目。于是,詩的第五、六兩句就把鏡頭轉而直接對準了這深院中的人物:“蜂語繞妝鏡,畫蛾學春碧。”原來這位伴著簾影、伴著“簫聲吹日色”的抒情主人公竟是一位女子。只見她站立在梳妝臺前,對鏡描繪著蛾眉。而那蜜蜂“嗡嗡”叫著,好像也知欣賞其美貌一樣地飛前飛后,“議論不休”,好象在尋找著散發(fā)出陣陣芳香的花兒。這兩句寫人物非常含蓄傳神,始終沒露出人物的容貌形象,卻抓住蜜蜂錯把女子當成鮮花的細節(jié)和女子對鏡梳妝的一個動作,寫出她如花似玉的美貌,透露出她對美的追求,同時,也流露出幾分顧影自憐之意。這樣一位美貌的女子,她的青春、她的生命活力,居然只能在對鏡梳妝中慢慢消逝,只能在孤獨寂寞中百無聊賴地度過。這是十分難堪的境地,也是非常不幸的生活。
最后兩句是全詩的高潮,也是點睛之筆。詩人的鏡頭從閨房搖向庭院,展現(xiàn)了一幅十分美麗動人而又帶有幾縷憂傷的畫面:“亂系丁香結,滿欄花向夕”?!皝y系”與馮延巳《謁金門》“閑引鴛鴦芳經(jīng)里,手挼紅杏蕊”中的“手挼”是一個意思。這里詩人捕捉住最能反映人物內(nèi)心活動的動作,寫她手里系著丁香結,可她的心好像又并不在這兒。她在想,在盼望,又在感傷。短短的幾個字,意味無窮,把女主人公心緒茫茫、心事重重、茫然無措又惆悵傷感的種種復雜心情寫得真切可感,恍然可見。最后的結句也很精妙,不寫人物,不抒情思,卻落在寫景上,描繪出花園中滿欄的鮮花沐浴著夕陽的余輝、格外動人的景象。這是寫景,也是言情,其字里行間,分明傳達出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意趣。這里的“向夕”二字尤其耐人尋味。它寫出了這眼下的鮮花已不是初春時節(jié)蓓蕾初綻的時光,而是已經(jīng)開始“向夕”了。即是說,它們春花爛漫、最有魅力的時刻就要逝去,美好的日子已經(jīng)所剩無幾,等待它們的將是不可避免的凋殘的命運。顯然,詩人這里寫花、寫景,都含有暗喻、象征的意味。這閨中少女青春無幾,這花就是她虛度年華、青春將逝的命運的形象寫照。透過這個以花喻人的結句,再回過頭去品味全詩,就不難理解詩人為什么要特地描寫“簾影竹華起,簫聲吹日色”的清幽寂寞氣氛,去渲染時光的難捱,獨處的百無聊賴。也不難理解詩人為什么要通過女主人公對鏡梳妝的情節(jié),去實現(xiàn)人物試圖以精心的梳妝打扮挽住即將逝去的青春年華,以葆青春常駐的心理情緒。同時,也可以進一步理解女主人公在“亂系丁香梢”時所傾注的復雜感情。詩貴含蓄,結句尤重含蓄蘊藉。這個結句確實結得很妙,它不僅照應全詩,又能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人留下充分的回味余地。
這首詩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沒有一句一字直接將詩意說破,卻又在字字句句中蘊含著詩意。每一筆描寫,每一處刻畫,看似互不相涉,跳躍性極大,卻又能以內(nèi)在的情感線索聯(lián)結在一起,使人讀來自有一種含蓄美、朦朧美,給人以余味不盡的美感。
李賀的這首《難忘曲》,并不僅僅是為寫美人遲暮而寫美人遲暮。美人遲暮的題材在傳統(tǒng)詩歌中,都是用來表現(xiàn)懷才不遇的主題的。李賀的詩歌總是充滿了哀怨凄涼的聲音。這首詩中的被鎖在高墻內(nèi)孤凄的、無人賞識的、沒有機會為人賞識的美人,實際也寄托了詩人自己受壓抑而不能發(fā)揮才能的不幸遭遇,這也是他為何將此詩名為《難忘曲》的真正原因。如果再進一步了解了《相逢行》這一樂府古題最早的含義,也許會更有助于對這首詩詩意的理解。《樂府題解》在解釋《相逢行》古辭時說:“晉陸機《長安有狹斜行》云:‘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輪’,則言世路險狹邪僻,正直之士無所措手足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