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云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滿江紅》這個詞牌,原調用仄韻,多以柳永格為準,但有融字的麻煩。所以白石為求協律而改仄為平。白石是南宋著名的大音樂家和大詞人,妙解音律,對景填詞,既能依舊調填詞,又能自創新調,還能變舊調為新聲。此詞即是一首變仄為平的變調。仄韻《滿江紅》多押入聲字,聲情激越豪壯;然而此詞改為平韻,聲情頓變,讀之只覺從容和緩,婉約清空,宜其被巢湖一帶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曲而歌唱了。
詞中塑造了一位可敬可親的巢湖仙姥形象。她沒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種凜凜威嚴,而是帶有雍容華貴的姿態,神定氣閑的風范。她能夠運籌帷幄,指揮若定,保境安民,鎮守一方,成為詞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也間接表達了詞人對那些居高官,領厚祿而只知紙醉金迷,不管國憂民難的男人的諷刺和鞭撻。傳統神話中常常記載著我國的名山大川由女神來主宰。如昆侖山的西王母、巫山的瑤姬、洛水的宓妃等,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系社會的遺留。巢湖仙姥當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詞的上片是詞人從巢湖上的自然風光幻想出仙姥來時的神奇境界顯得波譎云詭,恍惚迷離。它分三層寫:先是湖面風來,綠波千頃,前山亂云滾滾,從云中似乎隱隱可見無數旌旗,這就把仙姥出行的氣勢作了盡情的渲染,顯得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特別是“旌旗共、亂云俱下”一句更為精采:一面是亂云翻滾,一面是旌旗亂舞,對比何其鮮明景象何其壯麗!從句法來講,頗似王勃《滕王閣賦》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而各極其妙。這是一層。接著寫仙姥前有群龍護駕,后有諸娣相隨,甚至連群龍的金軛、諸娣的玉冠也熠熠生輝。至于仙姥本身的形象,詞人雖未著一字,然而從華貴的侍御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見她的儀態和風范。這是烘云托月之法,妙在從虛處著筆。這些當然是出于詞人的想象,但也有一定的現實根據。原詞在“相從諸娣玉為冠”句下有自注云:“廟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贝藶榈诙?。最后蕩開一筆,意境驟轉寫夜深風定,湖面波平如鏡,偶爾畫外傳來清脆的丁當聲,仿佛是仙姥乘風歸去時的環佩余音。在《疏影》一詞中,詞人曾寫王昭君云:“想佩環、月夜歸來……”兩處都是化用杜甫《詠懷古跡五首》“環佩空歸月夜魂”詩句。這三句意境清幽空靈,與前面所描繪的氣象萬千的景象形成鮮明對照和巨大反差。善于跳離前境,翻出新境,富有曲折變化、搖曳多姿之美,是白石詞的妙處。此云湖上悄然無人,惟聞佩環,境界杳冥,啟人暇思。此為第三層。通過這三層描寫,巢湖仙姥的形象幾乎躍然紙上呼之欲出了。
下片進一步從威力與功勛方面描寫仙姥的神奇。
過片處先以兩個短語提挈,振起后片境界。然后以實筆敘寫仙姥指揮若定的神奇才能,她不僅奠定了淮右,保障了江南,還派遣雷公、電母、六丁玉女(案《云笈七籖》云:“六丁者,謂陰神玉女也?!保?,去鎮守濡須口及其附近的東關。這就把仙姥的神奇才能夸張到極度,儼然就是一位坐鎮邊關威震敵膽的統帥。緊接著詞人又聯想起歷史上曹操與孫權在濡須口對壘的故事,發出了深深的感慨:“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為什么英雄人物中竟沒有一個真正的好手,結果卻只能靠一篙春水把北來的曹瞞逼走?這曹瞞當然不是實指歷史上的曹操,英雄好手也不會是指歷史上的孫權本人。詞人一方面是出于想象,把歷史故事牽移到仙姥的身上,以歌頌其才能之神奇,如同小序結尾所云:“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歸其功于姥云?!绷硪环矫嬉彩墙铓v史事跡表現他對現實的憤慨,因為當時距宋金的隆興和議將近三十年,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也正是依靠江淮的水域來阻止金兵的南下的。這兩句以古諷今,寄興深微,而又渾融貼切,不露痕跡,無限感慨,都在虛處。
結句含蓄委婉,生活中沒有一個真正頂用的英雄人物,真正能夠以“一篙春水”迫使敵人不敢南犯的卻是“小紅樓、簾影間”的仙姥。以仙姥的神功蓋世而不居功自傲,反刺那些茍且偷安而又善于邀功請賞的無恥男人?!靶〖t樓、簾影間”的幽靜氣氛,跟上片“旌旗共、亂云俱下”的壯闊場景,以及下片的“奠淮右,阻江南”的雄奇氣象,構成了截然不同境界。然正因為一個“小紅樓、簾影間”的人物,卻能指揮若定,驅走強敵,這就更顯出她的神奇才能。這種突然變換筆調的方法,特別能夠加深讀者的印象,強化作品的主題,并使行文顯得搖曳多姿,富有曲折變化之美。姜夔曾在《詩說》中總結自己的創作經驗說:“篇終出人意表,或反終篇之意,皆妙?!贝嗽~結句,正是反終篇之意而又能出人意表的一個顯例,因此能給人以無窮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