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
甲第紛紛厭梁肉,廣文先生飯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過屈宋。
德尊一代??部?,名垂萬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鬢如絲。
日糴太倉五升米,時赴鄭老同襟期。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
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
清夜沉沉動春酌,燈前細雨檐花落。
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相如逸才親滌器,子云識字終投閣。
先生早賦歸去來,石田茅屋荒蒼苔。
儒術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
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
全詩可分為四段,前兩段各八句,后兩段各六句。從開頭到“名垂萬古知何用”這八句是第一段。
第一段前四句用“諸公”的顯達地位和奢靡生活來和鄭虔的位卑窮窘對比?!靶栃枴?,相繼不絕之意?!芭_省”,指中樞顯要之職?!爸T公”未必都是英才,卻一個個相繼飛黃騰達,而廣文先生,“才名四十年,坐客寒無氈?!蹦切┖铋T顯貴之家,精糧美肉已覺厭膩了,而廣文先生連飯也吃不飽。這四句,一正一襯,排比式的對比鮮明而強烈,突出了“官獨冷”和“飯不足”。后四句詩人以無限惋惜的心情為廣文先生鳴不平。論道德,廣文先生遠出羲皇。論才學,廣文先生抗行屈宋。然而,道德被舉世推尊,仕途卻總是坎坷;辭采雖能流芳百世,也解決不了生前的饑寒。
第二段從“廣文先生”轉到“杜陵野客”,寫詩人和鄭廣文的忘年之交,二人像涸泉里的魚,相濡以沫,交往頻繁?!皶r赴鄭老同襟期”和“得錢即相覓”,仇兆鰲注說,前句是杜甫去,后句是鄭虔來。他們推心置腹、共敘懷抱,開懷暢飲,聊以解愁。
第三段六句是這首詩的高潮,前四句樽前放歌,悲慨突起,是神來之筆。后二句似寬慰,實憤激。司馬相如是一代逸才,卻曾親自賣酒、洗滌食器;才氣橫溢的揚雄就更倒霉了,因劉棻獲罪而被株連,逼得跳樓自殺。詩人似乎是用才士薄命的事例來安慰朋友,然而讀者只要把才士的蹭蹬饑寒和首句“諸公袞袞登臺省”連起來看,就可以感到詩筆的針砭力量。
末段六句,憤激中含有無可奈何之情。既然仕路坎坷,懷才不遇,那么儒術拿來也沒有用了,孔丘和盜跖也可以等量齊觀了。詩人像這樣說,既是在評儒術,暗諷時政,又好像是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一筆而兩面俱到。末聯以“痛飲”作結,孔丘非師,聊依杜康,以曠達為憤激。
諸家評論這首詩,或者說悲壯,或者說豪宕,其實悲慨與豪放是兼而有之的,而以悲慨為主。普通的詩,要么是豪放易盡(一滾而下,沒有含蓄),要么是悲慨不廣(流于偏激)。杜甫的詩豪放而不失蘊藉,悲慨而無傷雅正,這首詩就是一個例子。
首段以對比起句,不但撓直為曲,而且造成排句氣勢,運筆如風。后四句兩句一轉,愈轉感情愈烈,“浩歌彌激烈”。第二段接以緩調。前四句為七言詩句,后四句突然轉為五言詩句,免去了板滯之感。而且短句促調,漸變軒昂,把詩情推向高潮。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寫痛飲情的場景,韻腳換為促、沉的入聲字,所謂“弦急知柱促”,“慷慨有余哀”。而詩中雜有豪放的語句,所以沒有衰颯氣味。詩評家對這首詩推崇備至,說“清夜以下,神來氣來,千古獨絕?!薄扒逡顾木?,驚天動地?!保ㄒ姟短扑卧娕e要》引)但他們忽略了“相如逸才”、“子云識字”一聯的警策、廣大。這一聯妙在以對句鎖住奔流之勢,而承上啟下,連環雙綰,過到下段使讀者不覺。這一聯與首段聯系起來,便顯得“袞袞諸公”可恥。實際上就是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所以說這首贈詩不是一般的嘆老嗟卑、牢騷怨謗,而是傷時欽賢之作,詩人將激烈的郁結情緒用蘊藉的手法表現了出來。
末段又換平聲韻,除“不須”一句外,句句用韻,慷慨高歌,顯示出放逸傲岸的風度,使讀者讀起來,能沉浸其中而精神振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