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自孩幼隨先人宦于古沔,女須因嫁焉。中去復來幾二十年,豈惟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丙午冬,千巖老人約予過苕霅,歲晚乘濤載雪而下,顧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別鄭次臯、辛克清、姚剛中諸君。
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馬。誰念漂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
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
詞的開頭,是對臨別時漢陽冬天風景的描寫?!八ゲ莩顭?,亂鴉送日,風沙回旋平野“。衰草云煙發愁,烏鴉向夕陽送別,風沙在平野回旋?!俺睢?、“送”二字,下語工妙,以擬人化的手法寫出了恙草與烏鴉的憂愁和惜別之情,意境凄迷,氣象闊遠,一下子把人帶入孤獨憂傷的情緒之中。正是以愁人觀物,物皆著愁之色彩。這時的姜夔已是人到中年,盡管他多才多藝,仍然是功不成,名不就,長期過著飄泊江湖天涯羈旅的生活。從這首詞可以看出,他對江湖游士、豪門清客的生活,已有些厭倦了,然而他無法改變現狀,無可奈何之情已隱約暗現。
接著是對自己往事的回憶:“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馬”。姜夔以自己的詩才,結識了著名詩人蕭德藻,蕭并把侄女嫁給了他。蕭德藻與尤袤、范成大、陸游齊名,有“尤蕭范陸四詩翁”之稱。通過蕭德藻,他又結識了范成大、楊萬里、陸游、辛棄疾、葉適、朱熹等社會名流。作為權門清客,他有過游冶流連的生活,游蕩過繁華的娛樂場所。詞中追憶了這段冶游生活之后,他認為最值得珍惜的還是昔日的友情:“誰念飄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边@位才華橫溢的詩人、詞家,他的詩曾受到楊萬里的高度評論:“尤蕭范陸四詩翁,此后誰當第一功。新拜南湖為上將,更推白石作先鋒?!睉{著他的社會關系與在詩壇的盛名,他決不至于晚年家貧如洗,死后靠別人的資助來埋葬,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一般的權門清客。他是一個講究氣節純粹的詩人。他所交結的也都是既有名望又有氣節的人。據說張鑒要出錢給他捐官,又要把良田送他,他都拒絕了。楊萬里稱他甚似晚唐隱逸詩人陸龜蒙,范成大稱其“翰墨人品,皆似晉宋之雅士?!彼簧钫湟暤牟皇歉吖俸褓?,他是一個絕對忠于文學、忠于愛情友情的高人。所以在懷念往日壯游生活之后,不禁深深地感嘆:有誰憐念我湖海飄零,只落得滿腔傷感!他感到同漢陽朋友的久別重逢,小窗閑話,難能可貴。
下片的開頭,是對舊游之地的追憶與深沉的感嘆:“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彼钌罡袊@的是在人生的旅程里,同朋友們“離多會少”。對于一個忠于友情的人,離別當然是最痛苦和難以承受的。眼前的現實又逼迫他在漢陽只能有短暫的停留,又要東下湖州了。
接著是追憶他的揚州、衡岳、洞庭等地之游。竹西:揚州城東禪智寺側有竹西亭。杜牧《題揚州禪智寺》有“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此代指揚州。白石在《揚州慢》中也有“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之句以代揚州?!把愦儭?、“漁汀”都不是泛指大雁翔集的沙灘,和漁舟往來的洲渚,是指他曾經“游冶”過的名山勝地。他曾游衡岳、洞庭,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濱臨湘水,水邊灘磧相連;洞庭湖,漁舟往來不歇,因此應指他曾經游歷過的衡岳、洞庭。(《昔游詩》中說:“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庇终f:“蘆洲雨中淡,漁網煙外歸?!保┧卦L揚州是什么使他“珠淚盈把”。那是因為金人在1129年(建炎三年)和1161年(紹興三十一年)大舉南下之后,昔日繁華的揚州,遭到了戰火的慘重破壞。他在初訪揚州時寫的《揚州慢》一詞中說:“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薄澳顦蜻吋t藥,年年知為誰生?”詩人懷著愛國的黍離之悲,重訪揚州,怎能不令人傷痛!對于衡岳、洞庭的壯麗風光,他在《昔游詩》這一組詩中,曾盡情地描繪和歌頌。他歌頌洞庭說:“洞庭八百里,玉盤盛水銀。長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輪?!彼鑼懩显勒f:“飛云身畔遇,攬之不盈掬?!泵鑼懩显老鏋I的風光說:“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半空掃積雪,萬萬玉花凝?!贝藭r由于詩人老去,情懷悲涼,沒有那種游樂之情了。白石論詩,主張“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主張“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這首用白描手法描寫的詞,所以令人讀來蘊藉含蓄,余味不盡,正是由于“景中有意”的緣故。比如竹西亭吧,這是揚州勝景,然而白石重訪時,卻是“珠淚盈把”。衡陽的“雁磧”,洞庭的“漁汀”是多么幽雅的畫面,然而詩人已覺得“老去不堪游冶”了。他在寫景時,賦予自己的深情厚意,因而使人讀來馀味無窮。
詞的結尾也是很奇特的:“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在苕溪這里,他從對昔日壯游的回憶轉回到現實情境中的惜別,又跳到對將來歸來的設想,反映出白石詞在結構上的特色是多采用暗線結構,即打破時空局限,將回憶、現境、設想溶成一片,達到“野云孤飛,去留無跡”的意境。這種結構,正如白石所說:“波瀾開闔,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陣,方以為正,又復是奇;方以為奇,忽復是正。出入變化,不可紀極,而法度不可亂?!保ā栋资廊嗽娬f》)在整個下片中,他通過幽靜凄清的景物描寫和奇特的聯想,對所吟詠的事物,賦予了動人心扉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