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
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
長風驅松柏,聲拂萬壑清。
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
此詩載于《全唐詩》第三百七十五卷。陜西師范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霍松林教授認為欣賞這首詩,必須緊扣詩題“游終南山”,切莫忘記那個“游”字。
韓愈在《薦士》詩里說孟郊的詩“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坝舱Z”的“硬”,指字句的堅挺有力。這首《游終南山》,在體現(xiàn)這一特點方面很有代表性。
就實際情況說,終南盡管高大,但遠遠沒有塞滿天地?!澳仙饺斓亍?,的確是硬語盤空,險語驚人。這是作者寫他“游”終南山的感受。身在深山,仰望,則山與天連;環(huán)顧,則視線為千巖萬壑所遮,壓根兒看不見山外還有什么空間。用“南山塞天地”概括這種獨特的感受,雖“險”而不“怪”,雖“夸”而非“誕”,非?!巴滋?。
日和月,當然不是“石上生”的,更不是同時從“石上生”的。“日月石上生”一句,的確“硬”得出奇,“險”得驚人。然而這也是作者寫他“游”終南山的感受。日月并提,不是說日月并“生”;而是說作者來到終南,既見日升,又見月出,已經(jīng)度過了幾個晝夜。終南之大,作者游興之濃,也于此曲曲傳出。身在終南深處,朝望日,夕望月,都從南山高處初露半輪,然后冉冉升起,這就像從石上“生”出來一樣。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王灣的“海日生殘夜”,杜甫的“四更山吐月”,都與此同一機杼。孤立地看,“日月石上生”似乎“夸過其理”(《文心雕龍·夸飾》),但和作者“游”終南山的具體情景、具體感受聯(lián)系起來,就覺得它雖“險”而不“怪”,雖“夸”而非“誕”。當然,“險”“硬”的風格,使它不可能有“四更山吐月”“海上生明月”那樣的情韻。
“高峰夜留景,深谷晝未明”兩句的風格仍然是“奇險”。在同一地方,“夜”與“景”(日光)互不相容;作者硬把它們安排在一起,突出一個“奇”字。但細玩詩意,“高峰夜留景”,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jīng)被夜幕籠罩之后,終南的高峰還留有落日的余輝。極言其高,又沒有違背真實。從《詩經(jīng)·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以來,人們習慣于用“插遙天”、“出云表”之類的說法來表現(xiàn)山峰之高聳。孟郊卻避熟就生,抓取富有特征性的景物加以夸張,就在“言峻則崧高極天”之外另辟蹊徑,顯得很新穎。在同一地方,“晝”與“未明”(夜)無法并存,作者硬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自然給人以“險”的感覺。但玩其本意,“深谷晝未明”,不過是說在其他地方已經(jīng)灑滿陽光之時,終南的深谷里依然一片幽暗。極言其深,很富有真實感。“險”的風格,還從上下兩句的夸張對比中表現(xiàn)出來。同一終南山,其高峰高到“夜留景”,其深谷深到“晝未明”。一高一深,懸殊若此,似乎“夸過其理”。然而這不過是借一高一深表現(xiàn)千巖萬壑的千形萬態(tài),于以見終南山高深廣遠,無所不包。究其實,略同于王維的“陰晴眾壑殊”,只是風格各異而已。
“長風驅松柏”,“驅”字下得“險”。然而山高則風長,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向一邊傾斜,這只有那個“驅”字才能表現(xiàn)得形神畢肖?!奥暋奔葻o形又無色,當然不能看見它在“拂”?!奥暦魅f壑清”,“拂”字下得“險”。然而那“聲”來自“長風驅松柏”,長風過處,千柏萬松,枝枝葉葉都在飄拂,也都在發(fā)聲。說“聲拂萬壑清”,就把萬頃松濤的視覺形象和萬壑清風的聽覺形象統(tǒng)一起來了。
這六句詩插在這中間的兩句,以抒情為主?!吧街腥俗哉崩锏摹爸小笔恰罢钡耐x語。山“中”而不偏,山中人“正”而不邪;因山及人,抒發(fā)了贊頌之情?!奥冯U心亦平”中的“險”是“平”的反義詞。山中人既然正而不邪,那么,山路再“險”,心還是“平”的。以“路險”作反襯,突出地歌頌了山中人的心地平坦。
硬語盤空,險語驚人,也還有言外之意耐人尋味。贊美終南的萬壑清風,就意味著厭惡長安的十丈紅塵;贊美山中的人正心平,就意味著厭惡山外的人邪心險。以“即此悔讀書,朝朝近浮名”收束全詩,這種言外之意就表現(xiàn)得相當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