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
談諧終日夕,觴至輒傾杯。
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
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
《乞食》一詩,是陶淵明躬耕生涯之一側面寫照,至為真實,亦至為感人。這首詩不僅比較真實地反映了陶淵明晚年貧困生活的一個側面,而且也真實地反映出陶淵明樸拙真率的個性。
“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睖Y明歸耕之后,備嘗農民之艱辛,尤其是饑餓?!队袝鳌吩疲骸叭跄攴昙曳?,老至更長饑?!薄讹嬀啤返谑自疲骸熬贡Ч谈F節,饑寒飽所更?!苯钥捎∽C。起二句直寫出為饑餓所逼迫,不得不去乞食的痛苦情形和惶遽心態,詩人自己也不知該往何處去才是?!熬埂敝蛔?,透露出反覆的思忖,既見得當時農村之凋敝,有糧之家太少,告貸幾乎無門;亦見得詩人對于所求之人,終究有所選擇。淵明乃固窮之士。蕭統《陶淵明傳》載江州刺史檀道濟“饋以粱肉,(淵明)麾之而去”,就是一好例?!靶行兄了估?,叩門拙言辭?!弊甙∽甙?,不期然地走到了那一處墟里。由此可見,雖然“不知竟何之”,但下意識中,終究還是有其人的。此人當然應是一可求之人。盡管如此,敲開門后,自己還是口訥辭拙,不知所云。乞食,對于一個有自尊心的人,畢竟是難于啟齒的呵?!爸魅私庥嘁?,遺贈豈虛來?!敝魅艘姕Y明此時的饑色和窘樣,他全明白了,立刻拿出糧食相贈,詩人果然不虛此行。多么好的人呵!詩情至此,由痛苦惶遽轉變、提升為欣慰感激?!罢勚C終日夕,觴至輒傾杯?!敝魅瞬粌H急人之難,而且善體人情。他殷勤挽留詩人坐下相談,兩人談得投機,不覺到了黃昏,飯已經做好了,便擺出了酒菜。詩人已經無拘無束了,端起酒杯便開懷暢飲。淵明愛酒?!皟A”之一字,下得痛快,這才是淵明“質性自然”之本色呵?!扒樾佬轮獨g,言詠遂賦詩?!痹娙藶橛羞@位新交而真心歡喜,談得高興,于是賦詩相贈。從“新知”二字,可見主人與詩人尚是新交,但詩人心知其人亦是一雅士,所以才“行行至斯里?!毕旅嫠木?,正面表達感激之情,是全詩的主要意旨?!案凶悠富?,愧我非韓才?!薄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份d韓信“始為布衣時,貧”,“釣于城下,諸母漂(絮),有一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十日。信喜,謂漂母曰:‘吾必有以重報母?!焙髞眄n信在劉邦部下立大功,封楚王,“召所從食漂母,賜千金?!痹娙私栌么艘坏涔?,對主人說,感激您深似漂母的恩惠,慚愧的是我無韓信之才能,難以報答于您?!般曣沃x,冥報以相貽?!蹦亩骰菸矣肋h珍藏在心里,今生不知如何能夠答謝,只有死后我在冥冥之中,再來報答于您。中國古代有“冥報”的說法,如“結草銜環”的故事便是?!摆蟆敝Z,表達的是至深至高的感激之忱?!摆蟆敝欠窨赡?,雖可不論,但此種感激之忱,則至為珍貴。
此詩的啟示意義,超越了乞食一事。全幅詩篇語言平淡無華,卻蘊發著人性美麗的光輝。主人急人之難,詩人感恩圖報,皆至性真情,自然呈露,光彩照人。這是兩種高尚人格的對面與相照。急人之難,施恩不圖報;受恩必報,飲水不忘挖井人——這是中國民族精神中的傳統美德。詩中映現的兩種人格,深受傳統美德的煦育,亦是傳統美德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