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魏校字子才，別號莊渠，崑山人。弘治乙丑進(jìn)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歷員外郎、郎中，不為守備奄人劉瑯?biāo)?。召為兵部郎，移疾歸。嘉靖初，起廣東提學(xué)副使。丁憂，補江西兵備，改河南提學(xué)，七年陞太常寺少卿，轉(zhuǎn)大理。明年，以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尋致仕。
先生私淑於胡敬齋。其宗旨為天根之學(xué)，從人生而靜，培養(yǎng)根基，若是孩提，知識后起，則未免夾雜矣。所謂天根，即是主宰，貫動靜而一之者也。敬齋言：“心無主宰，靜也不是工夫，動也不是工夫?！贝藥熼T敬字口訣也。第敬齋工夫分乎動靜，先生貫串總是一個，不離本末作兩段事，則加密矣。聶雙江歸寂之旨，當(dāng)是發(fā)端於先生者也。先生言：“理自然無為，豈有靈也？氣形而下，莫能自主宰，心則虛靈而能主宰?！崩硪?，氣也，心也，歧而為三，不知天地間祇有一氣，其升降往來即理也。人得之以為心，亦氣也。氣若不能自主宰，何以春而必夏、必秋、必冬哉！草木之榮枯，寒暑之運行，地理之剛?cè)?，象緯之順逆，人物之生化，夫孰使之哉？皆氣之自為主宰也。以其能主宰，故名之曰理。其間氣之有過不及，亦是理之當(dāng)然，無過不及，便不成氣矣。氣既能主宰而靈，則理亦有靈矣。若先生之言氣之善惡，無與於理，理從而善之惡之，理不特死物，且閑物矣。其在於人，此虛靈者氣也，虛靈中之主宰即理也。善固理矣，即過不及而為惡，亦是欲動情勝，此理未嘗不在其間，故曰“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以明氣之不能離於理也。先生疑象山為禪，其后始知為坦然大道，則於師門之教，又一轉(zhuǎn)矣。
先生提學(xué)廣東時，過曹溪，焚大鑒之衣，椎碎其缽，曰：“無使惑后人也?！敝u恭簡。
體仁說
天地太和，元氣氤氤氳氳，盈滿宇內(nèi)，四時流行，春意融融藹藹，尤易體驗盎然吾人仁底氣象也。人能體此意思，則胸中和氣，駸駸發(fā)生，天地萬物，血脈相貫。充郁之久，及其應(yīng)物，渾乎一團(tuán)和氣發(fā)見，所謂麗日祥云也。
冬氣閉藏，極於嚴(yán)密，故春生溫厚之氣，充郁薰蒸，陰崖寒谷亦透。學(xué)而弗主靜，何以成吾仁。
涵養(yǎng)可以熟仁，若天資和順，不足於剛毅，可更於義上用功否？曰：“陽之收斂處便是陰，仁之?dāng)嘀铺幈闶橇x。靜中一念萌動，才涉自私自利，便覺戾氣發(fā)生，自與和氣相反。不能遏之於微，戾氣一盛，和氣便都銷鑠盡了，須重接續(xù)起來。但覺才是物欲，便與截斷，斬其根芽，此便是精義工夫也?！?/p>
天之主宰曰帝，人之主宰曰心，敬只是吾心自做主宰處。今之持敬者，不免添一個心來治此心，卻是別尋主宰。春氣融融，萬物發(fā)生，急迫何緣生物？把捉太緊，血氣亦自不得舒暢，天理其能流行乎？
整齊嚴(yán)肅，莫是先制於外否？曰：“此正是由中而出。吾心才欲檢束，四體便自竦然矣。外既不敢妄動，內(nèi)亦不敢妄思，交養(yǎng)之道也?！?/p>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可從而立；水必有源，然后千流萬派其出無窮。人須存得此心，有個主宰，則萬事可以次第治矣。
古人蘊蓄深厚，故發(fā)越盛大，今人容易漏泄於外，何由厚積而遠(yuǎn)施！學(xué)者當(dāng)深玩默成氣象。
渾厚則開文明，澆薄則開巧偽，學(xué)須涵養(yǎng)本原。
天地渾渾一大氣，萬物分形其間，實無二體。譬若百果累累，總是大樹生氣貫徹。又如魚在水中，內(nèi)外皆水也。人乃自以私意間隔，豈復(fù)能與天地萬物合一乎？
持敬易間斷，常如有上帝臨之，可乎？曰：“上帝何時而不鑒臨，奚待想像也？日月照臨，如目斯睹，風(fēng)霆流行，如息相呴。今吾一呼一吸，未嘗不與大化通也，是故一念善，上帝必知之，一念不善，上帝必知之。天命有善無惡，故善則順天，惡則逆天。畏天之至者，嘗防未萌之惡；小人無忌憚，是弗以上帝為有靈也。
天地氣化，初極渾厚，開盛則文明，久之漸以澆薄。盛極則有衰也，圣人生衰世，常欲返樸還淳，以回造化，故大林放問禮之本。質(zhì)是從里面漸發(fā)出來，文是外面發(fā)得極盛，圣人欲人常存得這些好意思在里面，令深厚懇惻有余。若只務(wù)外面好看，卻是作偽也。
道體浩浩無窮，人被氣質(zhì)限住，罕能睹其純?nèi)Ｈ糁粨?jù)己見持養(yǎng)將去，終是狹隘孤單，難得展拓。須大著心胸，廣求義理，盡合天下聰明為我聰明，庶幾規(guī)模闊大，氣質(zhì)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氣之主宰，理非別有一物，在氣為主，只就氣上該得如此處。便是理之發(fā)用，其所以該得如此，則理之本體然也。通宇宙全體，渾是一理，充塞流行，隨氣發(fā)用，在這里便該得如此，在那里又該得如彼，千變?nèi)f化不同。人見用有許多，遂疑體亦有許多，不知只是一理，所為隨在而異名耳。本體更無余二也。
純粹至善者理也，氣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氣強而理弱乎？曰：“否。理該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氣為之也。氣能如此，而不能盡如此，滯於有跡，運復(fù)不齊故也。”
夫理沖漠無朕，無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渾淪惟一，一者不可二雜，所以純也。氣有形不可分，愈分則愈雜，美惡分，若有萬不齊矣。
理氣合則一，違則二。春氣氤氳，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氣晶明，肅乎其清，此天地之義也，何處分別是理是氣？春宜溫厚而弗溫厚，秋宜嚴(yán)凝而弗嚴(yán)凝，此非理該如此，乃是氣過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義與道。”此是理該如此而氣能如此，所謂合則一也?？鬃釉唬骸盎匾玻湫娜虏贿`仁。”心而違仁，判為兩物，弗復(fù)合一，所謂違則二也。
或問：“孝之根原，莫是一體而分，該得孝否？”曰：“此只是當(dāng)然不容己處?！痹唬骸柏M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會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團(tuán)好氣，聚處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團(tuán)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惻怛慈愛，於此發(fā)得尤懇切，其本在是也。”
禮主於敬讓，其心聳然如有畏，退然如弗勝，然后儀文斯稱。今之矜嚴(yán)好禮者，但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氣所使，非復(fù)禮之本然矣。
“思慮萬起萬滅，如之何？”曰：“此是本體不純，故發(fā)用多雜，工夫只在主一。但覺思慮不齊，便截之使齊，立得個主宰，卻於雜思慮中先除邪思慮，以次除閑思慮，推勘到底，直與斬絕，不得放過。久之，本體純?nèi)皇巧?，便自一念不生，生處皆善念矣?！?/p>
圣賢沖然無欲，學(xué)者當(dāng)自不見可欲始。一念動以人欲，根勘何從而來？照見眾欲，性中元無，俱從軀殼上起，穢我靈臺。眾欲不行，天理自見。
“天命有元亨利貞，故人性有仁義禮智，人性有仁義禮智，故人情有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純粹至善，本來如是，其有不善，又從何來？”曰：“此只是出於氣質(zhì)。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發(fā)為善，皆氣質(zhì)之良知良能也。氣質(zhì)能為善，而不能盡善。性即太極，氣質(zhì)是陰陽五行，所為氣運純駁不齊，故氣稟合下便有清濁厚薄，濁則遮蔽不通，薄則承載不起，便生出不善來。性惟本善，故除卻氣質(zhì)不善，便純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變化氣質(zhì)以歸於善，然后能充其良知良能也?！?/p>
“人性元善，當(dāng)其惡時，善在何處”？曰：“善自常在不滅，只因氣質(zhì)反了這善，便生出惡。善之本體不得自如，若能翻轉(zhuǎn)那惡，依舊是善。”
或曰：“人生而靜，氣未用事，其性渾然至善；感於物而動，氣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痹唬骸叭缡莿t體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靜時性被氣稟夾雜，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動時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發(fā)，存養(yǎng)於靜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於動，才覺不善之萌芽，便與鋤治，積集久之，本體渾然，是善發(fā)用處，亦粹然無惡矣?！?/p>
一理散為萬事，常存此心，則全體渾然在此，而又隨事精察力行之，則其用燦然，各有著落。
虛靈主宰，是之謂心。其理氣之妙合，與氣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無為，豈有靈也。氣之渣滓，滯而為形，其精英為神，虛通靈爽能妙，是理為主，氣得其統(tǒng)攝，理因是光明不蔽，變化無方矣。
或窮孝之節(jié)目。曰：“俱從根源處來，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晝常侍親，而夜各就寢，父母弗安置，豈能自安？既寢而興，便思問候父母安否，皆出於吾心至愛，自不容已?！痹唬骸叭缡侵豁毦透旧嫌霉Γ俊痹唬骸斑@卻是分本末作兩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節(jié)目上窮究到根源處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當(dāng)如此者，則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p>
人各私其私，天地間結(jié)成一大塊私意。人君完養(yǎng)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愷悌相與，舉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為天下大公。
天子當(dāng)常以上帝之心為心，興一善念，上帝用休而慶祥集焉，興一惡念，上帝震怒而災(zāi)沴生焉，感應(yīng)昭昭也。昔人謂人君至尊，故稱天以畏之，卻是舉一大者來嚇人君，蓋未迪知帝命也。人君當(dāng)明乾坤易簡之理。天下之賢才，豈能人人而知之耶？君惟論一相，相簡大寮，俾各自置其屬，人得舉其所知，而效之於上，則無遺賢，所謂“乾以易知”也。天下之政，豈能事事而親之耶？君恭己於上，委任於相，相分任於百司，而責(zé)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詳，所謂“坤以簡能”也。
復(fù)余子積論性書
竊觀尊兄前后論性，不啻數(shù)十萬言，然其大意，不過謂性合理與氣而成，固不可指氣為性，亦不可專指理為性。氣雖分散萬殊，理常渾全。同是一個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氣合和為一，做成許多般來。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惡。若理則在物亦本無偏，在人又豈有惡耶？中間出入古今，離合經(jīng)傳，自成一家，以補先儒之所未備，足以見尊兄之苦心矣。茍非聰明才辨，豈易能此。然於愚意竊有未安。曩嘗妄謂尊兄論性雖非，其論理氣卻是。近始覺得尊兄論性之誤，正坐理氣處見猶未真耳。
理在天地間，本非別有一物，只就氣中該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從何來？即天地所賦之理，亦非別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當(dāng)恁地便是。試於日用間常自體驗，合當(dāng)恁地，便是氣稟汩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潔潔凈凈，不費說辭矣。尊兄謂理常渾淪，氣才有許多分別出來。若如愚見，則理氣元不相離，理渾淪只是一個，氣亦渾淪本只一個，氣分出許多，則理亦分出許多?；煦缰畷r，理同是一個，及至開闢一氣，大分之則為陰陽，小分之則為五行，理隨氣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陽則為健，在陰則為順，以至為四德，為五常，亦復(fù)如是，二五錯綜，又分而為萬物，則此理有萬其殊矣。理雖分別有許多，究竟言之，只是一個該得如此。蓋既是該得如此，則在這里便該得如此，在那里又該得如彼，總是一個該得如此，做出千萬個該得如此底出來。所當(dāng)然字說不盡，故更著所以然也。理者氣之主，今曰理隨氣具，各各不同，氣顧為理之主耶？曰此理所以為氣之主也，變化無方，大與為大，小與為小，?；顫姖?，故曰理一而分殊。嘗自其分殊者而觀之，健不可以為順，順亦不可以為健，四德五常以至萬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滯於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該得如此，大固無余，小亦無欠，故能隨在具足，隨處充滿，更無空闕之處。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復(fù)異，則是渾淪一死局，必也?；煦缍罂啥Ｌ斓卣?，陰陽五行之全體也，故許多道理，靜則沖漠渾淪，體悉完具，動則流行發(fā)見，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於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蓋天地之氣，其渣滓為物，偏而不備，塞而不通，健順五常之德，不復(fù)能全，但隨形氣所及而自為一理。飛者於空，潛者泳川，蠢動自蠕。草木何知，亦各自為榮瘁，不相假借陵奪。而能若蜂蟻之君臣，虎狼之父子，騶虞之仁，神羊之義，乃其塞處有這一路子開，故只具得這些子，即此一些子，亦便是理。鳥之有鳳，獸之有麟，鱗之有龍，介之有龜，皆天地間氣所出，畢竟是渣滓中精英，故終與人不相似也。人稟二五精英之氣，故能具得許多道理，與天地同然。惟圣人陰陽合德，純粹至善，其性無不全，可以位天地，育萬物。自大賢以下，精英中不能無渣滓，這個性便被他蔽隔了。各隨其所得渣滓之多寡，以為等差，而有智愚賢不肖之別。畢竟性無不同，但精英中帶了些渣滓，故學(xué)以變化其氣質(zhì)，則渣滓渾化，可以復(fù)性之本體矣。夷狄之類，雖與人同，地形既偏，受氣亦雜，去禽獸不遠(yuǎn)。圣人用夏變之，亦可進(jìn)為中國，終不能純也。鳥不可以為鳳，獸不可以為麟，其類異也。鱗或有可為龍者，其形雖異，而氣有相通耳。人與圣人本同一類，形既本同，其心豈容獨異？其心同則其性亦同，豈有不可至之理？故學(xué)而不至於圣人，皆自暴自棄者也。理同是一個該得如此，何故精英便具得許多，渣滓便具不得許多？蓋理無為，雖該得如此而不能如此，其敷施發(fā)用都是氣；氣雖能如此而又未必盡如此，蓋氣滯於有而其運又不齊，不能無精英渣滓。精英則虛而靈，故妙得這個理，渣滓則塞而蠢，故不能妙這個理。然理無不在，故渣滓上亦各自有個理。人身小天地，但觀吾身，便可見萬物。人身渾是一團(tuán)氣，那渣滓結(jié)為軀殼，在上為耳目，在下為手足之類；其精英之氣，又結(jié)為五臟於中，肝屬木，肺屬金，脾屬土，腎屬水，各得氣之一偏，亦與軀殼無異，故皆不能妙是理。心本屬火，至虛而靈，二五之秀所萃，乃精英中之最精英者，故健順五常之德咸備，而百行萬善皆由是而出焉。就軀殼上論，亦各有個道理，若五臟之相生相克，手容之恭，足容之重，耳之聰，目之明，有個能如此的氣，便有個該得如此的做出來，夫子所謂一以貫之也。古語云“人者天地之心”，又曰“人官天地命萬物”，皆謂此也。
尊兄謂“理在萬物，各各渾全，就他分上該得處皆近於一偏，而不得謂之理”，則是此理淪於空虛，其於老氏所謂“無有入無間”，釋氏所謂“譬如月影散落萬川，定相不分，處處皆圓”者，何以異哉！自堯、舜以來，都不曾說別箇道理，先說箇中，所謂中，只是一箇恰好也。在這事上，必須如此，才得恰好，在那事上，必須如彼，才得恰好，許多恰好處，都只在是心上一個恰好底理做出來。故中有不偏不倚、無過不及之名，所論“恰好”，即“該得如此”之異名，豈可認(rèn)此理為虛空一物也？古圣賢論性，正是直指當(dāng)人氣質(zhì)內(nèi)各具此理而言，故伊川曰：“性即理也。”告子而下，荀、揚、韓諸人，皆錯認(rèn)氣質(zhì)為性，翻騰出許多議論來，轉(zhuǎn)加鶻突。今尊兄又謂性合理與氣而成，則恐昧於形而上、下之別。夫子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易有太極”，皆在氣上直指此理而言，正以理氣雖不相離，然亦不曾相雜，故又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比粜院侠須舛?，則是形而上、下者可以相雜。理在天地間，元不曾與氣雜，何獨在人上便與氣相雜？更愿尊兄於此加察。
然此亦非出於尊兄，先儒謂有天地之性，有氣質(zhì)之性，分作兩截說了，故尊兄謂既是天地之性，只當(dāng)以理言，不可遽謂之性，氣質(zhì)之理，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可見理與氣質(zhì)合而成性也。竊嘗考諸古圣賢論性有二：其一以性與情對言，此是性之本義，直指此理而言?；蛞孕耘c命對言，性與天道對言，性與道對言，其義一也。古性情字皆從心從生，言人生而具此理於心，名之曰性，其動則為情也。此於六書，屬會意，正是性之所以得名。其一以性與習(xí)對言者，但取生字為義，蓋曰天地所生為性，人所為曰習(xí)耳。性從生，故借生字為義，程子所謂生之謂性，止訓(xùn)所稟受者也。此於六書，自屬假借。六書之法，假借一類甚多，后儒不明，訓(xùn)釋《六經(jīng)》多為所梗，費了多少分疏，尊兄但取字書觀之，便自見得，今不能詳也?！读?jīng)》言性，始於成湯，伊尹《湯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贝苏敝复死矶?。夫子《易大傳》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庇衷唬骸袄^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弊迂曋^“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子思述之於《中庸》曰：“天命之謂性?！泵献拥佬陨?，實出於此。其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蹦怂^善也，又發(fā)明出四端，又謂“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可謂擴(kuò)前圣所未發(fā)，忒煞分明矣。伊尹曰“習(xí)與性成”，《論語》曰“性相近也，習(xí)相遠(yuǎn)也”，《家語》謂“少成若天性，習(xí)慣如自然”，可見這性字但取天生之義?！吨杏埂氛撎烀^性，又曰“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孟子道性善，又曰“堯、舜性之，湯、武反之”，皆與前性字不同，雖不與習(xí)對說，然皆以天道、人道對言，可見二性字元不同也。先儒只因“性相近也”一句，費了多少言語分疏，謂此性字是兼理與氣質(zhì)來說，不知人性上不可添一物，才帶著氣質(zhì)，便不得謂之性矣。荀子論性惡，楊子論性善惡混，韓子論性有三品，眾言淆亂，必折諸圣。若謂夫子“性相近”一言，正是論性之所以得名處，則前數(shù)說皆不謬于圣人，而孟子道性善，卻反為一偏之論矣。孟子道性善，只為見得分明，故說得來直截，但不曾說破性是何物，故荀楊韓諸儒又有許多議論。伊川一言以斷之，曰“性即理也”，則諸說皆不攻自破矣。孟子道性善，是擴(kuò)前圣所未發(fā)，明道何以又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蓋孟子只說人性之善，卻不曾說人有不善，是被氣稟蔽了他，其論下手處，亦只是說存心養(yǎng)性，擴(kuò)充其四端，不曾說變化氣質(zhì)與克治底功夫，故明道謂“論性必須說破氣質(zhì)”，蓋與孟子之言相發(fā)明也。但明道又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此則未免失之太快矣。噫，人性本善，何得有惡？當(dāng)其惡時，善在何處？此須著些精彩看。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在吾人，性之本體，亦復(fù)如是。性上添不得一物，只為他是純粹至善底。圣人氣稟淳厚，清明略無些渣滓，但渾是一團(tuán)理，莊生所謂“人貌而天”，曾子所謂“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自大賢以下，才被些氣稟與物欲夾雜，便生出惡來。惡乃氣稟物欲所為，自與吾性無與，故雖蔽固之深，依然有時發(fā)見，但不能當(dāng)下識取，又被氣稟物欲汩沒了他，不能使之光明不蔽耳。人性惟善是真實，一切諸惡，盡成虛妄，非吾性之固有。若當(dāng)惡念起時，與他照勘，窮來窮去，便都成空矣。夫?qū)W而見性不明，則無必為圣賢之志，故尊兄汲汲于論性，然觀尊兄所論，反能沮人進(jìn)修。記曩在南都，交游中二三同志，咸樂聞尊兄之風(fēng)而向往焉。至出性書觀之，便掩卷太息，反度尊兄自主張?zhí)^，必不肯回。純甫面會尊兄，情不容已，故復(fù)具書論辨。其說理氣處，固不能無差，但尊兄斥之以為悖謬，則太過矣。至其所疑尊兄以言語妨進(jìn)修，以文義占道理，失本末先後之序，所引橫渠云云者，則皆明白痛快。尊兄謂宜置之坐隅，卻乃忽而不省，豈言逆於心，故尊兄未必肯求諸道邪？因記昔年張秀卿曾有書辨尊兄，其言失之籠侗，而尊兄來書極肆攻詆，如與人廝駡一般。似此氣象，恐於眼面前道理先自蹉過，不知所講是個甚底，將來大用，豈能盡用天下之言？切願尊兄虛心平氣，以舜之好問而好察邇言、顏子之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為法，校辱知愛，敢獻(xiàn)其一得之愚，而尊兄擇焉。
木必有根，然后千枝萬葉有所依而立。水必有源，然後千流萬派其出無窮。國必有君，家必有主，然後萬事可得而正。天生吾人，合下付這道理，散見於日用事物，而總具於吾心，必先常常提省此心，就逐事上一一窮究其理而力行之。根本既立，則中間節(jié)目雖多，皆可次第而舉。若不於心地上用功，而徒欲泛然以觀萬物之理，正恐茫無下手處。此心不存，一身已無個主宰，更探討甚道理？縱使探討得來，亦自無處可安頓，故有童而習(xí)之，皓首而無成者。古人知行只是一事，方其求知之始，正欲以為力行之資，及其既知，則遂行之而不敢緩。今人於行且放寬一步，只管去求知，既知得來，又未必著實去踐履，故有能說無限道理，而氣質(zhì)依然只是舊人者。圣賢之書，都只是說吾心所固有底，只因迷而不知，故聖賢為之指示。譬如有人不識日月，得明者以手指之，只看日月，便是了然。今不去看日月，卻只管來指上看，看來看去，有甚了期！豈惟不議日月，連指亦不識矣。讀聖賢之書，正宜反求諸身，自家體貼得這道理去做，若只管鑽研紙上，此心全體都奔在書冊上。孟子曰：“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苯褚?qū)W問至於放其心而不知求，豈不重可哀哉！
已上所言，皆近世俗學(xué)之通弊，尊兄親受業(yè)於敬齋之門，必不至於有差，但有所疑，不敢不自竭耳?？耦?，率爾妄言，不能保無紕繆，尊兄不棄而終教之，不有益於高明，則必有益於淺陋矣。
論學(xué)書
存養(yǎng)省察工夫，固學(xué)問根本，亦須發(fā)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會發(fā)憤，只欲平做將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門唯顏子可當(dāng)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氣質(zhì)皆偏於剛，然其所以傳圣人之道，則皆得剛毅之力也。文公謂世衰道微，人欲橫流，不是剛毅的人，亦立腳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階半級則以為喜，失一階半級則以為憂。譬如鳥在籠中，縱令底下直飛至頂上，許大世界，終無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矣?！贝伺c“敬以直內(nèi)”同理，謂敬為和樂固不可，然敬須和樂，只是心中無事也。
人一日間喜怒哀樂不知發(fā)了多少，其中節(jié)也常少，不中節(jié)也常多。雖無所喜怒哀樂時，而喜怒哀樂之根已自先伏於其間。
歲莫一友過我，見某凝塵滿室，泊然處之，嘆曰：“吾所居必灑掃涓潔，虛室以居，塵囂不雜，則與乾坤清氣相通。齋前雜樹花木，時觀萬物生意。深夜獨坐，或啟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覺天地萬物清氣自遠(yuǎn)而屆，此心與相流通，更無窒礙。今室中蕪穢不治，弗以累心，賢於玩物遠(yuǎn)矣，但恐於神爽未必有助也?！?/p>
某居家簡重，不以事物經(jīng)心。友人曰：“人心須完密，一事不可放過。學(xué)而不事事，則疏漏處必多，應(yīng)事時必缺陷了道理。吾見清高虛靜之士，久之未有不墮落者。一陰一陽之謂道，今喜靜厭動，正如有陰無陽，不成化矣?！蹦陈勓月柸?。
人心通竅於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動意，故其蓄聚恒淺，應(yīng)用易疏。但與其箝制於外，不若收斂於中，驗之放去收轉(zhuǎn)之間，而心之有亡攸系，當(dāng)自有著力處。
天下之事，若從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於肅殺。必也從太和中發(fā)出，則四時之氣咸備，而春生常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從天下至此已是盡頭處，而心卻發(fā)出兩路，善惡歧焉，誠意是管歸一路也。善惡各有來路，善是從心體明處發(fā)來，惡便是從暗處發(fā)來，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與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則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頭，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獻(xiàn)吉晚而與某論學(xué)，自悔見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詞章，今而厭矣。靜中怳有見，意味迥然不同，則從而錄之?！蹦吃唬骸颁涐嵋馕逗稳?？”獻(xiàn)吉默然良久，驚而問曰：“吾實不自知，才劄記後，意味漸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與之極言天根之學(xué)須培養(yǎng)深沈，切忌漏泄。因問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虛志與驕氣，此害道之甚者也?！鲍I(xiàn)吉曰：“天使吾早見二十年，詎若是哉！”
人之一心，貫串千事百事，若不立個主宰，則終日營營，凡事都無統(tǒng)攝，不知從何處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絕道理，如何貫串得來？如愚見，日用間不問有事無事，常有此心，有個主宰在此，事來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著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纏繞，如此才能貫穿得過。
喜怒哀樂未發(fā)，性本空也；發(fā)而皆中節(jié)，其應(yīng)亦未嘗不空，圣人體用一原也。世人不無潛伏，故有前塵，妄動故有緣影，是故不可無戒懼之心。釋氏厭人欲之幻，并與天性不可解於心者而欲滅之，將乍見孺子入井怵惕真心，與內(nèi)交、要譽、惡其聲之妄心同謂塵影，則與圣賢之學(xué)霄壤矣。
大丈夫凍死則凍死，餓死則餓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間。若開口告人貧，要人憐我，以小惠昫沫我，得無為賤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靈靈，收斂停畜，因其真機(jī)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自有無窮之妙。若專內(nèi)遺外，日用間分本末作兩段事，如此仍是支離也。
近體《大學(xué)》，頗窺圣學(xué)之樞機(jī)至易至簡，說者自生煩難。陽明蓋有激者也，故翻禪學(xué)公案，推佛而附於儒。被他說得太快，易聳動人。今為其學(xué)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於義利大界限反多依違。
吾輩欲學(xué)圣人，不求諸人生而靜，只就孩提有知識後說起，又不察性之欲與物欲，則是以念念流轉(zhuǎn)者為主。
陳元誠疑吾近日學(xué)問，見得佛、老與圣人同，大為吾懼。
元誠論靜云：“一念不生，既不執(zhí)持，又不蒙昧，三件犯著一件，便不是?！?/p>
知道無中邊，而不知內(nèi)為主，則茫無下手處；知內(nèi)為主，而不知道無中邊，則隘。故曰：“此心學(xué)之全功也?！?/p>
天文左右前皆動也，惟北辰不動。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學(xué)，本《易》艮背之旨?！?/p>
五峰之學(xué)，不務(wù)涵養(yǎng)本原，只要執(zhí)發(fā)見一端，便張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長之病。
心之神明，無乎在而無乎不在也，無乎不在而有在也。靜則氣母歸根，動則神機(jī)發(fā)見，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實在於心，雖有在也，而無跡也。
人心立極雖有間斷處，亦好接頭。否則終日向?qū)W，不免散而無統(tǒng)也。
近與一人論理氣，因問之曰：“人當(dāng)哀痛時，滿體如割，涕淚交流，此惻隱之心也。當(dāng)羞愧時，面為發(fā)赤，汗流被體，此羞惡之心也。今且分別誰是理耶，誰是氣耶？”其人唯唯。曰：“未也。哀痛羞愧固有發(fā)不中節(jié)時，亦復(fù)涕汗流出，豈亦理之為耶？”其人不能自解。某曰：“理非別有一物，只就氣該得如此便是理。理本該得如此，然卻無為其能如此處，皆氣為之也。然氣運不齊，有不能盡如此處。理氣合一，則理即是氣，氣即是理，昭乎不分，孟子所謂配也。氣與理違，則判而二矣，夫子所謂‘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又謂‘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皆此意也。今試就吾心日用間體驗，有時分明見得理該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打成兩片。若謂氣即是理，只好說善底一邊，那惡一邊便說不去矣?！?/p>
大成樂譜，但以一聲協(xié)一字。今譜古詩，須有散聲，方合天然之妙。向見陳元誠歌古詩，散聲多少，皆出天然，安排不得，必須譜出來，然後人可學(xué)耳。
象山天資甚高，論學(xué)甚正，凡所指示，坦然如由大道而行。但氣質(zhì)尚粗，鍛煉未粹，不免好剛使氣，過為抑揚之詞，反使人疑。昔議其近於禪學(xué)，此某之陋也。
大抵人自未應(yīng)事及乎應(yīng)事，以至事過，總是此心又進(jìn)一步。自未起念時及乎起念，以至念息，亦猶是也。善用功，則貫串做一個，否則間隔矣。吾所謂立本是貫穿動靜工夫，研幾云者，只就應(yīng)事起念時更著精彩也。
道體浩浩無窮，吾輩既為氣質(zhì)拘住，若欲止據(jù)己見持守，固亦自好，終恐規(guī)模窄狹，枯燥孤單，豈能展拓得去。古人所以親師取友、汲汲於講學(xué)者，非故泛濫於外也，止欲廣求天下義理而反之於身，合天下之長以為一己之長，集天下之善以為一己之善，庶幾規(guī)模闊大，氣質(zhì)不得而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