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門戶大略
自三代而下，代有朋黨。漢之黨人，皆君子也；唐之黨人，小人為多，然多能者；宋之黨人，君子為多。然朋黨之論一起，必與國運(yùn)相終始，迄于敗亡者。以聰明正直之士，世道攸賴，必以黨目之。于是精神智術(shù)，俱用之相傾軋，而國事不暇顧矣。且指人為黨者，亦必有黨。此黨衰，彼黨盛，后出者愈不如前。禍延宗社，固其所也。國朝自萬歷以前，未有黨名，及四名沈一貫為相，以才自許，不為人下，而一時賢者，如顧憲成、孫丕揚(yáng)、鄒元標(biāo)、趙南星之流，蹇諤自負(fù)，與政府每相持，附一貫者多言路，而憲成講學(xué)于東林，名流咸樂趨之，此東林之黨所由始也。國本論起，一時名流，俱以倫序有定，早建為請。此亦一定之理，言者無可居功，聽者亦無可指為罪也。而上以為有意擁立，乃冀他年富貴，故不樂群臣上請，即不請上亦不行也。假使旋請旋得，不獨上無骨肉之猜，并下無氣節(jié)之目矣。乃初請不許，再請嚴(yán)黜，后遂廷杖累累，務(wù)仇賢者，而痛懲之，即上慈愛無他意，而欲靜議論。議論愈煩，于是政府諸臣，惟山陰王家屏、歸德沈鯉與言者合力請，不允，即忤旨放歸，余自一貫以及申時行、王錫爵輩，皆以調(diào)護(hù)為名，未嘗不婉轉(zhuǎn)力請于上，而心亦以言者為多事。上以為激目舌，政府亦激以目舌目之。然請者逆耳，調(diào)停者言甘，遂目言者為黨人矣。時行性寬平，所黜必旋加拔用，而一貫頗持權(quán)求勝，受黜者身去而名益高，東林君子之名滿天下，尊其言為清論，雖朝端亦每以其是非為低昂。交日益多，而求進(jìn)者愈雜。始而領(lǐng)袖者皆君子也，繼而好名者，躁進(jìn)者，咸附之。于是淮撫之論起矣，淮撫為李三才，家居三輔，年少早貴，所至有赫赫聲，但負(fù)才而守不潔，及為淮撫垂涎大拜，多結(jié)游客，日譽(yù)于憲成左右。憲成因而悅之，亦為游揚(yáng)。糾三才者，即以為東林，玷三才挾縱橫之術(shù)，與言者為難，公論益詘之。而東林亦受累不小。未幾妖書之獄起，而清流有累卵之危。挺擊之案起，而兩黨益相水火。妖書者，所謂續(xù)憂危竑議也。不知出自誰手，大抵言奪長之事雖難，然當(dāng)世豪杰，如沈四明某某輩輔成之，言若出于清流之口，將以傾四明輩者，或云此奸人造為之以陷郭正域者。郭時有清流領(lǐng)袖之目，政府所最忌也。時上震怒甚，羅織甚嚴(yán)，搜正域寅，并偵其左右危迫之至，卒無跡，遂歸獄于皦生光而終不得其實也。梃擊者，張羌持梃以闖青宮，據(jù)稱欲愬二珰于上。珰乃鄭貴妃所遣建野寺者，巡視御史劉廷元報疏云：觀其狀一似風(fēng)癲，窺其情大為叵測，于是劉光復(fù)輩，皆主風(fēng)癲之說，而刑部主事王之采入獄中，鉤得其言，以為主使出自鄭戚，舉朝喧然，以為國戚殆有專諸之事。貴妃亦危懼，訴于上。上命自白之東宮。貴妃見東宮辯之甚力，東宮遂奏懇上出見群臣，為之昭白。上與東宮俱諄諄剖明之，遂以二珰及張羌成獄，余置不問。當(dāng)張差事起，中外不能無疑，因事發(fā)于貴妃之珰，而又直闖東宮，若巧合之。之采疏稱羌言甚鑿鑿，或差恨二珰已甚，故以主使梃擊誣之，亦不可知。而廷元輩恨之采特甚。之采素守亦不潔，廷元與韓浚輩遂于計典重處之。蓋東宮侍衛(wèi)蕭條，至外人闌入，漸不可長，諸臣危言之，使東宮免意外之虞，國戚懷惕若之慮，亦斷斷不可少。顧事連宮禁，勢難結(jié)案，則田叔燒梁獄詞亦調(diào)停不得已之術(shù)也。二說者亦互相濟(jì)，乃必斥遂執(zhí)法者而后已。是何心歟！當(dāng)是時，兩黨業(yè)不并立，辛亥之京察，孫丕揚(yáng)主之，曹于汴、湯兆京佐之，而所處湯賓尹、王紹徽輩，則攻東林者也。紹徽有清望，而賓尹負(fù)才名，故秦聚奎直糾其不平。有丁巳之京察。鄭繼之主之，徐紹吉、韓浚佐之，而所處皆東林也。世之所謂清流者，一網(wǎng)盡矣。是時葉向高去而方從哲獨相，庸庸無所主持。上于奏疏俱留中，無所處分，惟言路一糾，則其人自罷去，不從旨也。臺省之勢，積重不返，有齊、楚、浙三方鼎峙之名。齊為亓詩教、韓浚輩，楚為官應(yīng)震、吳亮嗣，浙為劉廷元、姚宗文輩，其勢張甚。湯賓尹輩陰為之主。于是有宣黨、昆黨種種別名。宣謂賓尹，昆謂顧天峻也。天峻、高亢自得，而賓尹淫污無行。庚戌之榜，如韓敬、錢謙益、王象春、鄒之鄰，皆負(fù)才名，急富貴而相妒軋。之麟附予韓，求銓部不得，遂反攻之。于是，之麟、謙益皆為時貴所抑，禮部主事夏嘉遇初亦為時貴所推重，而與之麟交，亦被抑，而遼東四路失事之報至。趙興邦時為兵垣，仍入禮闈，之麟、嘉遇，遂糾之，并及詩教。言路合疏糾嘉遇，興邦遽升京卿，其勢益張，而公論益憤矣。御史詹世濟(jì)，助夏攻趙，而元趙之焰漸衰。神祖殂落，光廟首召葉向高，而閣臣劉一燝、冢臣周嘉謨，俱以召門名流為首務(wù)，自鄒元標(biāo)、趙南星、曹于汴之屬，皆為銓憲大臣，即附麗東林，亦無不由田間為顯官，齊、楚、浙前此用事之人，俱放黜。一時以為元佑之隆。然附麗之徒，惟營躁進(jìn)，京卿添注累累，已不滿人意，而南星為冢宰時，高攀龍、楊漣、左光斗皆為憲臣，魏大中為吏垣長，鄒維連、夏嘉遇、程國祥俱為吏部司官，咸清激，操論不無小苛，人益?zhèn)饶?。大珰魏忠賢陰持國柄，初亦雅意諸賢而諸賢以其傾仄，彌恨惡之。周宗建、侯震旸等相繼糾彈，并及客氏?？褪险?，熹廟之乳母，而與忠賢私為夫婦者也。上于庶務(wù)皆委不問，宮中惟忠賢、客氏為政。向高故欲調(diào)停，而諸賢必欲斥逐為快。楊漣二十四大罪之疏上，遂為不共之仇。向高亟去而事大變矣。初，廷杖工部主事萬燝，以威怵廷臣，后遂因嘉遇、大中與御史陳九疇相詰，遽行斥降，旋盡斥諸賢，且起大獄，竟成清流之禍。國祚幾危，雖奸邪崔呈秀輩陰道之，諸賢不可謂無咎也。議論高而事功寡，名位軋而猜忌起。異己者雖清必驅(qū)，附己者雖穢必納。即領(lǐng)袖之賢，諤諤可重而妒之者眾矣。忠賢一得志，盡用奸邪崔呈秀輩，舉國如狂，銀鐺四出。如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周順昌、周宗建、李應(yīng)升輩，皆下詔獄，備受毒刑以死，天下痛之。而稱忠賢功德，請為祠祀者滿天下。凡群臣上疏，必以上與廠臣并稱。一門封公侯者三人，其勢比劉瑾輩且十倍矣。下重足而立，斯時憂國者，骎骎有易祚之勢。特以呈秀輩雖兇惡，實庸陋無足數(shù)。熹廟賓天，忠賢呼呈秀語移時，竟不能有所圖，而烈皇帝一登極，神明自操，忠賢之黨，內(nèi)外林立，不覺其自屈，部臣錢元愨、陸澄源、貢士錢嘉征，先后糾忠賢。忠賢、呈秀，皆自縊死。其黨皆放廢。凡忠賢所逐，無不召用。上復(fù)定逆黨之案，勵精求治，數(shù)數(shù)召對，每發(fā)言，群臣皆不能及。天下欣欣望太平。昔東林諸臣為魏珰所羅織甚慘，其尚存者，人無不以名賢推之，為忠賢收用者，自屬下流無可取。僉謂君子小人之分界，至此大明。諸賢之死而生皆上恩也。宜同心憂國以報上。然急功名，多議論惡逆耳，收附會，其習(xí)如前。上久而厭之，心疑其偏黨，及枚卜事起，而錢謙益與周延儒才名相軋，謙益必欲抑延儒使不得上。溫體仁乘其隙，疏糾謙益，科場舊事，上為震怒。面加詰問。吏垣章允儒憤爭甚力，上逮而黜之，謙益亦黜歸。黨禍再起，而諸臣仍泄泄，不思圖實績以回上意，惟疏攻溫、周無虛日。攻愈力而上愈疑，邊警日深，上視諸臣無一足恃者。史、袁宏勛之屬，糾閣臣韓礦、錢龍錫罷之。龍錫旋以袁崇煥事，遂下獄。延儒遂為首輔，體仁亦相繼入政府，而門戶之名，為上所深惡。上神圣知兩黨各以私意相攻，不欲偏聽，故政府大僚，俱用攻東林者，而言路則東林為多。時又有復(fù)社之名，與東林繼起，而其徒彌盛，文彩足以變一時，雖朝論亦常及之，不能止也。周、溫以權(quán)相軋，旋又自相貳，周罷去，而溫秉國。又引薛國觀繼其后，大抵周明敏而貪，溫潔清而險，薛才不如兩人，而傲與偏同之。流寇之患日迫，而終無能建一策。溫去而薛遂敗，以貪賜自盡。且其事發(fā)于東廠。僉云部臣吳昌時實發(fā)其機(jī)，要亦薛之偏狹，上自心厭之，非下所為也。未幾再召延儒與張至發(fā)、賀逢圣等。至發(fā)辭不出，逢圣不久以病歸。延儒乘上悔，赦逋宥罪，罷斥諸臣，多收用之。救詞臣黃道周之獄，一時有賢名。蓋延儒罷相時，其門人張溥、馬世奇，時以公論感動之。昌時與深相結(jié)，延儒遂納其言。故其所舉措，盡反前事。向之所排更援而進(jìn)之。然性素貪，又見群論相推，益自恣。納賄益廣，上亦虛己聽之。溥既歿，世奇欲遠(yuǎn)權(quán)勢不入都，延儒之左右皆小人，所趨日下。上以此懷怒，亟放之歸。昌時亦置之死，仍提延儒至都勒自盡。如所以待國觀者。延儒雖寬厚，再出所行多善政，及死而人莫之憐，以太攬權(quán)及婪賄也。其時名流尚多在列，要皆負(fù)虛聲，無濟(jì)國事?？芤蝗攵迹一实垡陨硌硣?，而群臣從死者寥寥。以是益為世詬厲。然如范景文、李邦華、倪元璐、劉理順、馬世奇、成德輩烈就死，日月爭光，雖仇口不能不推重也。至南都再建，國事累卵，宜盡捐異同，專心憂國，尚恐難支，而相仇益甚。當(dāng)擁立之始，鳳督馬士英移書商之，樞臣史可法，有擇賢語，可法意士英有所謂也，遽與姜曰廣、呂大器輩移文士英，言福王失德事，而錢謙益雖家居，往來江上，亦意在潞藩，若以福邸向有三案舊事，與東林不利也。士英得移文，即與大帥黃得功、高杰輩持為口實，力主福王，其所操倫序之說自當(dāng)，但與初時移書意不相合?？煞ㄝ厡崬槠渌u。上□立，可法為首輔，亟召天下名流以收人心，而士英一入，可法即出為督師。士英有阮大鋮之薦，舉朝力爭之，卒以中旨起為少司馬。大鋮一入，即翻逆案，處諸清流，憲臣劉宗周以疏爭，士英，大鋮內(nèi)用珰，外用藩帥，并收勛臣以助其意。蓋欲逐宗周輩。而內(nèi)珰勛舊，從此遂不可知。賄賂大行。凡察處者，重糾敗官者，贓跡狼籍者，皆還原官?；驍?shù)加超擢。時以擁立懷異心，并三案舊事激上怒，上實寬仁，不欲起大獄，故清流不至駢首，卒致左帥因眾憤，有清君側(cè)之舉。士英盡檄勁兵以防左帥，大兵已至維揚(yáng)，而滿朝俱謂無虞。且欲因以破左。一時有識者，謂亂政亟行，群邪并進(jìn)，莫過于此。大兵一渡江，國事瓦解。馬阮之徒，身統(tǒng)重兵，望風(fēng)奔竄，不亦痛哉！二黨之于國事，皆不可謂無罪。平心論之，始而領(lǐng)袖者為顧、鄒諸賢，繼為楊、左，又繼為文震孟、姚希孟，最后如張溥、馬世奇輩，皆文章氣節(jié)足動一時，而攻東林者，始為四明，繼為亓、趙，繼為魏、崔，繼為溫、薛，又繼為馬、阮，皆公論所不與也。東林中亦多敗類，及攻東林者，亦間有清操獨立之人。然其領(lǐng)袖之人，殆天淵也。東林之持論高，而于籌敵制寇卒無實著。攻東林者自謂孤立任怨，然未嘗為朝廷振一法紀(jì)，徒以忮刻勝，可謂之聚怨，不可謂之任恐也。其無濟(jì)國事，兩者同譏。東林附麗之徒，多不肖，貪者、狡者，俱出其中。然清議猶得而持之。間亦以公道拔人。其行賄者，尚恥人知之也。攻東林，納賄惟恐不足。至崔魏之時，南都之政，則明目張膽，以網(wǎng)利為市，而不以為恥矣。東林初負(fù)氣節(jié)，每與內(nèi)珰為難，即賢珰王安，亦珰之慕賢，非諸賢之通珰也。及其衰也，求勝不得，亦有走險與珰結(jié)交者。崇禎之季，往往有之矣。攻東林者，當(dāng)神廟時，群珰無權(quán)，未有內(nèi)通者。自呈秀輩奉忠賢為主，而所以媚珰者，無所不極矣。若誦莽功德誠，天地間一大怪事。迄于南都，而通珰者，揚(yáng)揚(yáng)驕語，惟恐人不知也。若兩黨之最可恨者，專喜逢迎附會，若有進(jìn)和平之說者，即疑其異己，必操戈隨之，雖有賢者，畏其辨而不能持，亦有因友及友、并親戚門墻之相連者，必多方猜防，務(wù)抑其進(jìn)而后止，激而愈甚，后忿深前，身家兩敗，而國運(yùn)隨之。謂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顧后世之論為賢為邪，有難混者，余亦以前輩所愛重，欲推而入之清流轂中。然余不以此懷偏念，平言其實，庶鬼神之可質(zhì)也（此出夏允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