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厭次人也。武帝初即位，征天下舉方正賢良文學(xué)材力之士，待以不次之位，四方士多上書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數(shù)，其不足采者輒報聞罷。朔初來，上書曰：“臣朔少失父母，長養(yǎng)兄嫂。年十三學(xué)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xué)擊劍。十六學(xué)《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xué)孫、吳兵法，戰(zhàn)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常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捷若慶忌，廉若鮑叔，信若尾生。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p>
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上偉之，令待詔公車，奉祿薄，未得省見。
久之，朔紿騶朱儒，曰：“上以若曹無益于縣官，耕田力作固不及人，臨眾處官不能治民，從軍擊虜不任兵事，無益于國用，徒索衣食，今欲盡殺若曹?！敝烊宕罂郑淦?。朔教曰：“上即過，叩頭請罪?！本佑许暎勆线^，朱儒皆號泣頓首。上問：“何為？”對曰：“東方朔言上欲盡誅臣等?！鄙现范喽耍賳査罚骸昂慰种烊鍨?？”對曰：“臣朔生亦言，死亦言。朱儒長三尺余，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長九尺余，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言可用，幸異其禮；不可用，罷之，無令但索長安米?！鄙洗笮?，因使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
上嘗使諸數(shù)家射覆，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朔自贊曰：“臣嘗受《易》，請射之?！蹦藙e蓍布卦而對曰：“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有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鄙显唬骸吧啤！辟n帛十匹。復(fù)使射他物，連中，輒賜帛。
時，有幸倡郭舍人，滑稽不窮，常侍左右，曰：“朔狂，幸中耳，非至數(shù)也。臣愿令朔復(fù)射，朔中之，臣榜百，不能中，臣賜帛?！蹦烁矘渖霞纳?，令朔射之。朔曰：“是寠藪也?！鄙崛嗽唬骸肮凡荒苤幸?。”朔曰：“生肉為膾，干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寠藪?！鄙狭畛O(jiān)榜舍人，舍人不勝痛，呼謈。朔笑之曰：“咄！口無毛，聲謷謷，尻益高?！鄙崛隧Ｔ唬骸八飞迷g欺天子從官，當(dāng)棄市?！鄙蠁査罚骸昂喂试g之？”對曰：“臣非敢詆之，乃與為隱耳?！鄙显唬骸半[云何？”朔曰：“夫口無毛者，狗竇也；聲謷謷者，鳥哺鷇也；尻益高者，鶴俯啄也?！鄙崛瞬环蛟唬骸俺荚笍?fù)問朔隱語，不知，亦當(dāng)榜。”即妄為諧語曰：“令壺齟，老柏涂，伊優(yōu)亞，狋吽牙。何謂也？”朔曰：“令者，命也。壺者，所以盛也。齟者，齒不正也。老者，人所敬也。柏者，鬼之廷也。涂者，漸洳徑也。伊優(yōu)亞者，辭未定也。狋吽牙者，兩犬爭也?！鄙崛怂鶈枺窇?yīng)聲輒對，變詐鋒出，莫能窮者，左右大驚。上以朔為常侍郎，遂得愛幸。
久之，伏日，詔賜從官肉。大官丞日晏下來，朔獨拔劍割肉，謂其同官曰：“伏日當(dāng)蚤歸，請受賜?！奔磻讶馊?。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賜肉，不待詔，以劍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謝。上曰：“先生起，自責(zé)也！”朔再拜曰：“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何無禮也！拔劍割肉，一何壯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歸遺細(xì)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責(zé)，乃反自譽！”復(fù)賜酒一石，肉百斤，歸遺細(xì)君。
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陽，西至黃山，南獵長楊，東游宜春。微行常用飲酎已。八九月中，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諸殿門，故有“期門”之號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稱平陽侯。旦明，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羆，馳騖禾稼稻粳之地。民皆號呼罵詈，相聚會，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謁平陽侯，諸騎欲擊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獵者數(shù)騎見留，乃示以乘輿物，久之乃得去。時夜出夕還，后赍五日糧，會朝長信官，上大歡樂之。是后，南山下乃知微行數(shù)出也，然尚迫于太后，未敢遠(yuǎn)出。丞相御史知指，乃使右輔都尉徼循長楊以東，右內(nèi)史發(fā)小民共待會所。后乃私置更衣，從宣曲以南十二所，中休更衣，投宿諸宮，長楊、五柞、倍陽、宣曲尤幸。于是上以為道遠(yuǎn)勞苦，又為百姓所患，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壽王與待詔能用算者二人，舉籍阿城以南，盩厔以東，宜春以西，提封頃畝，乃其賈直，欲除以為上林苑，屬之南山。又詔中尉、左右內(nèi)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吾丘壽王奏事，上大說稱善。時朔在傍，進諫曰：
臣聞謙遜靜愨，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yīng)，應(yīng)之以異。今陛下累郎臺，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以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奢侈越制，天為之變，上林雖小，臣尚以為大也。
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漢興，去三河之地，止霸、產(chǎn)以西，都涇、渭之南，此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秦之所以虜西戎兼山東者也。其山出玉石，金、銀、銅、鐵，豫章、檀、柘，異類之物，不可勝原，此百工所取給，萬民所卬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之饒，土宜姜芋，水多蛙魚，貧者得以人給家足，無饑寒之憂。故酆、鎬之間號為土膏，其賈畝一金。今規(guī)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nóng)桑之業(yè)，棄成功，就敗事，損耗五谷，是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而長養(yǎng)麋鹿，廣狐兔之苑，大虎狼之虛，又壞人冢墓，發(fā)人室廬，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又有深溝大渠，夫一日之樂不足以危無堤之輿，是其不可三也。故務(wù)苑囿之大，不恤農(nóng)時，非所以強國富人也。
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畔，靈王起章華之臺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糞土愚臣，忘生觸死，逆盛意，犯隆指，罪當(dāng)萬死，不勝大愿，愿陳《泰階六符》，以觀天變，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階》之事，上乃拜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賜黃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如壽王所奏云。
久之，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千萬為昭平君豫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獄系內(nèi)宮。以公主子，廷尉上請請論。左右人人為言：“前又入贖，陛下許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屬我。”于是為之垂涕嘆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誣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又下負(fù)萬民?！蹦丝善渥?，哀不能自止，左右盡悲。朔前上壽，曰：“臣聞圣王為政，賞不避仇讎，誅不擇骨肉?！稌吩唬骸黄稽h，王道蕩蕩?！硕?，五帝所重，三王所難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之內(nèi)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觴，昧死再拜上萬歲壽。”上乃起，入省中，夕時召讓朔，曰：“傳曰‘時然后言，人不厭其言’。今先生上壽，時乎？”朔免冠頓首曰：“臣聞樂太盛則陽溢，哀太盛則陰損，陰陽變則心氣動，心氣動則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氣及。銷憂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壽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諱，當(dāng)死?！毕仁?，朔嘗醉入殿中，小遺殿上，劾不敬。有詔免為庶人，待詔宦者署。因此對復(fù)為中郎，賜帛百匹。
初，帝姑館陶公主號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與母以賣珠為事，偃年十三，隨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見，曰；“吾為母養(yǎng)之?！币蛄舻谥?，教書計相馬御射，頗讀傳記。至年十八而冠，出則執(zhí)轡，入則侍內(nèi)。為人溫柔愛人，以主故，諸公接之，名稱城中，號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財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發(fā)，一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乃白之?！卑擦觌际逭?，爰盎兄子也，與偃善，謂偃曰：“足下私侍漢主，挾不測之罪，將欲安處乎？”偃懼曰：“憂之久矣，不知所以?！彪际逶唬骸邦櫝菑R遠(yuǎn)無宿宮，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獻(xiàn)長門園？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計出于足下也，則安枕而臥，長無慘怛之憂。久之不然，上且請之，于足下何如？”偃頓首曰：“敬奉教?！比胙灾?，主立奏書獻(xiàn)之。上大說，更名竇大主園為長門宮。主大喜，使偃以黃金百斤為爰叔壽。
叔因是為董君畫求見上之策，令主稱疾不朝。上往臨疾，問所欲，主辭謝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奉朝請之禮，備臣妾之儀，列為公主，賞賜邑入，隆天重地，死無以塞責(zé)。一日卒有不勝灑掃之職，先狗馬填溝壑，竊有所恨，不勝大愿，愿陛下時忘萬事，養(yǎng)精游神，從中掖庭回輿，枉路臨妾山林，得獻(xiàn)觴上壽，娛樂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憂？幸得愈?？秩撼紡墓俣?，大為主費?！鄙线€，有頃，主疾愈，起謁，上以錢千萬從主飲。后數(shù)日，上臨山林，主自執(zhí)宰敝膝，道入登階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謁主人翁?！敝髂讼碌?，去簪珥，徒跣頓首謝曰：“妾無狀，負(fù)陛下，身當(dāng)伏誅。陛下不致之法，頓首死罪。”有詔謝。主簪履起，之東廂自引董君。董君綠幘傅韝，隨主前，伏殿下。主乃贊：“館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謁?！币蜻殿^謝，上為之起。有詔賜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進觴。當(dāng)是時，董君見尊不名，稱為“主人翁”，飲大歡樂。主乃請賜將軍、列侯、從官金錢雜繒各有數(shù)。于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否R蹴鞠劍客輻湊董氏。常從游戲北宮，馳逐平樂，觀雞鞠之會，角狗馬之足，上大歡樂之。于是上為竇太主置酒宣室，使謁者引內(nèi)董君。
是時，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斬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謂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敗男女之化，而亂婚姻之禮，傷王制，其罪二也?！北菹赂挥诖呵铮椒e思于《六經(jīng)》，留神于王事，馳騖于唐、虞，折節(jié)于三代，偃不遵經(jīng)勸學(xué)，反以靡麗為右，奢侈為務(wù)，盡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徑淫辟之路，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偃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諸侯憚，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應(yīng)良久，曰：“吾業(yè)以設(shè)飲，后而自改?！彼吩唬骸安豢?。夫宣室者，先帝之正處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亂之漸，其變?yōu)榇?，是以豎貂為淫而易牙作患，慶父死而魯國全，管、蔡誅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詔止，更置酒北宮，引董君從東司馬門。東司馬門更名東交門。賜朔黃金三十斤。董君之寵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終。后數(shù)歲，竇太主卒，與董君會葬于霸陵。是后，公主貴人多逾禮制，自董偃始。
時，天下侈靡趨末，百姓多離農(nóng)畝。上從容問朔：“吾欲化民，豈有道乎？”朔對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經(jīng)歷數(shù)千載，尚難言也，臣不敢陳。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時，當(dāng)世耆老皆聞見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弋纟弟，足履革舄，以韋帶劍，莞蒲為席，兵木無刃，衣缊無文，集上書囊以為殿??；以道德為麗，以仁義為準(zhǔn)。于是天下望風(fēng)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為小，圖起建章，左鳳闕，右神明，號稱千門萬戶；木土衣綺繡，狗馬被繢罽；宮人簪玳瑁，垂珠璣；設(shè)戲車，教馳逐，飾文采，叢珍怪；撞萬石之鐘，擊雷霆之鼓，作俳優(yōu)，舞鄭女。上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獨不奢侈失農(nóng)，事之難者也。陛下誠能用臣朔之計，推甲乙之帳燔之于四通之衢，卻走馬示不復(fù)用，則堯、舜之隆宜可與比治矣?！兑住吩唬骸浔荆f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副菹铝粢獠熘??！?/p>
朔雖詼笑，然時觀察顏色，直言切諫，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無所為屈。
上以朔口諧辭給，好作問之。嘗問朔曰：“先生視朕何如主也？”朔對曰：“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際，未足以諭當(dāng)世。臣伏觀陛下功德，陳五帝之上，在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誠得天下賢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為丞相，孔丘為御史大夫，太公為將軍，畢公高拾遺于后，弁嚴(yán)子為衛(wèi)尉，皋陶為大理，后稷為司農(nóng)，伊尹為少府，子贛使外國，顏、閔為博士，子夏為太常，益為右扶風(fēng)，季路為執(zhí)金吾，契為鴻臚，龍逢為宗正，伯夷為京兆，管仲為馮翊，魯般為將作，仲山甫為光祿，申伯為太仆，延陵季子為水衡，百里奚為典屬國，柳下惠為大長秋，史魚為司直，蘧伯玉為太傅，孔父為詹事，孫叔敖為諸侯相，子產(chǎn)為郡守，王慶忌為期門，夏育為鼎官，羿為旄頭，宋萬為式道侯。”上乃大笑。
是時，朝廷多賢材，上復(fù)問朔：“方今公孫丞相，皃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汲黯、膠倉、終軍、嚴(yán)安、徐樂、司馬遷之倫，皆辯知閎達(dá)，溢于文辭，先生自視，何與比哉？”朔對曰：“臣觀其臿齒牙，樹頰胲，吐唇吻，擢項頤，結(jié)股腳，連脽尻，遺蛇其跡，行步偊旅，臣朔雖不肖，尚兼此數(shù)子者?！彼分M對澹辭，皆此類也?！?/p>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時方外事胡、越，內(nèi)興制度，國家多事，自公孫弘以下至司馬遷，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守相至公卿，而朔嘗至太中大夫，后常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也，指意放蕩，頗復(fù)詼諧，辭數(shù)萬言，終不見用。朔因著論，設(shè)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其辭曰：
客難東方朔曰：“蘇秦、張儀一當(dāng)萬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澤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術(shù)，慕圣人之義，諷誦《詩》、《書》、百家之言，不可勝數(shù)，著于竹帛，唇腐齒落，服膺而不釋，好學(xué)樂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內(nèi)無雙，則可謂博聞辯智矣。然悉力盡忠以事圣帝，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意者尚有遺行邪？同胞之徒無所容居，其故何也？”
東方先生喟然長息，仰而應(yīng)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備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蘇秦、張儀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談?wù)f行焉。身處尊位，珍寶充內(nèi)，外有廩倉，澤及后世，子孫長享。今則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懾，諸侯賓服，連四海之外以為帶，安于覆盂，動猶運之掌，賢不肖何以異哉？遵天之道，順地之理，物無不得其所；故綏之則安，動之則苦；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抗之則在青云之上，抑之則在深泉之下；用之則為虎，不用則為鼠；雖欲盡節(jié)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眾，竭精談?wù)f，并進輻湊者不可勝數(shù)，悉力募之，困于衣食，或失門戶。使蘇秦、張儀與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時異事異。
“雖然，安可以不務(wù)修身乎哉！《詩》云：‘鼓鐘于宮，聲聞于外?！Q鳴于九皋，聲聞于天?！埬苄奚?，何患不榮！太公體行仁義，七十有二乃設(shè)用于文、武，得信厥說，封于齊，七百歲而不絕。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若鹡鸰，飛且鳴矣。傳曰：‘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其冬，地不為人之惡險而輟其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常，小人計其功?！对姟吩疲骸Y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饔兴灰?，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于一人之義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優(yōu)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蓋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則敏且廣矣。
“今世之處士，魁然無徒，廓然獨居，上觀許由，下察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和平，與義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樂毅，秦之任李斯，酈食其之下齊，說行如流，曲從如環(huán)，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內(nèi)定，國家安，是遇其時也，子又何怪之邪？語曰‘以管窺天，以蠡測海，以莛撞鐘’，豈能通其條貫，考其文理，發(fā)其音聲哉！繇是觀之，譬猶鼱<鼠句>之襲狗，孤豚之咋虎，至則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處士，雖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適足以明其不知權(quán)變而終或于大道也?！?/p>
又設(shè)非有先生之論，其辭曰：
非有先生仕于吳，進不稱往古以厲主意，退不能揚君美以顯其功，默然無言者三年矣。吳王怪而問之，曰：“寡人獲先人之功，寄于眾賢之上，夙興夜寐，未嘗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舉，遠(yuǎn)集吳地，將以輔治寡人，誠竊嘉之，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欲聞流議者三年于茲矣。今先生進無以輔治，退不揚主譽，竊不為先生取之也。蓋懷能而不見，是不忠也；見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吳王曰：“可以談矣，寡人將竦意而覽焉?！毕壬唬骸办稇?！可乎哉？可乎哉？談何容易！夫談有悖于目、拂于耳、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說于目、順于耳、快于心而毀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聽之？”吳王曰：“何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語上也?！壬囇?，寡人將聽焉?！?/p>
先生對曰：“昔者關(guān)龍逢深諫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紂，此二臣者，皆極慮盡忠，閔王澤不下流，而萬民騷動，故直言其失，切諫其邪者，將以為君之榮，除主之禍也。今則不然，反以為誹謗君之行，無人臣之禮，果紛然傷于身，蒙不辜之名，戮及先人，為天下笑，故曰談何容易！是以輔弼之臣瓦解，而邪諂之人并進，遂及蜚廉、惡來革等，二人皆詐偽，巧言利口以進其身，陰奉雕瑑刻鏤之好以納其心。務(wù)快耳目之欲，以茍容為度。遂往不戒，身沒被戮，宗廟崩弛，國家為虛，放戮圣賢，親近讒夫?！对姟凡辉坪?？‘讒人罔極，交亂四國’，此之謂也。故卑身賤體，說色微辭，愉愉呴呴，終無益于主上之治，則志士仁人不忍為也。將儼然作矜嚴(yán)之色，深言直諫，上以拂主之邪，下以損百姓之害，則忤于邪主之心，歷于衰世之法。故養(yǎng)壽命之士莫肯進也，遂居深山之間，積土為室，編蓬為戶，彈琴其中，以詠先王之風(fēng)，亦可以樂而忘死矣。是以伯夷、叔齊避周，餓于首陽之下，后世稱其仁。如是，邪主之行固足畏也，故曰談何容易！”
于是吳王懼然易容，捐薦去幾，危坐而聽。先生曰：“接輿避世，箕子被發(fā)陽狂，此二人者，皆避濁世以全其身者也。使遇明王圣主，得清燕之閑，寬和之色，發(fā)憤畢誠，圖畫安危，揆度得失，上以安主體，下以便萬民，則五帝、三王之道可幾而見也。故伊尹蒙恥辱、負(fù)鼎俎、和五味以干湯，太公釣于渭之陽以見文王。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誠得其君也。深念遠(yuǎn)慮，引義以正其身，推恩以廣其下，本仁祖義，褒有德，祿賢能，誅惡亂，總遠(yuǎn)方，一統(tǒng)類，美風(fēng)俗，此帝王所由昌也。上不變天性，下不奪人倫，則天地和洽，遠(yuǎn)方懷之，故號圣王。臣子之職既加矣，于是裂地定封，爵為公侯，傳國子孫，名顯后世，民到于今稱之，以遇湯與文王也。太公、伊尹以如此，龍逢、比干獨如彼，豈不哀哉！故曰談何容易！”
于是吳王穆然，俯而深惟，仰而泣下交頤，曰：“嗟乎！余國之不亡也，綿綿連連，殆哉，世之不絕也！”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jié)儉，減后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yuǎn)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開內(nèi)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nèi)晏然，天下大洽，陰陽和調(diào)，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zāi)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民，畜積有余，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牙；遠(yuǎn)方異俗之人鄉(xiāng)風(fēng)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故治亂之道，存亡之端，若此易見，而君人者莫肯為也，臣愚竊以為過。故《詩》云：“王國克生，惟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贝酥^也。
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其余《封泰山》、《責(zé)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風(fēng)》、《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從公孫弘借車》，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世所傳他事皆非也。
贊曰：劉向言少時數(shù)問長老賢人通于事及朔時者，皆曰朔口諧倡辯，不能持論，喜為庸人誦說，故令后世多傳聞?wù)?。而楊雄亦以為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其流風(fēng)遺書蔑如也。然朔名過實者，以其詼達(dá)多端，不名一行，應(yīng)諧似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易農(nóng)；依隱玩世，詭及不逢”。其滑稽之雄乎！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于眾庶，童兒牧豎莫不眩耀。而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錄焉。
譯文及注釋
東方朔，字曼倩，平原郡厭次縣人。漢武帝即位不久，征告天下推薦方正、賢良、文學(xué)等有才能的士人，以破格授予職位任用他們，四方士人紛紛上書議論國家政事的得失，炫耀賣弄自己才能的人數(shù)以千計，其中不夠錄用條件的就通知他們：上書皇帝已經(jīng)看了，讓他們回家去。東方朔剛到長安，就上書說： “臣東方朔從小失去父母，由哥哥嫂子養(yǎng)大。十三歲開始讀書，三年學(xué)會了文書和記事。十五歲學(xué)擊劍。十六歲學(xué)習(xí)《詩經(jīng)》、《尚書》，背誦了二十二萬字。十九歲學(xué)習(xí)孫吳兵法，有關(guān)作戰(zhàn)陣形的論說、打仗時隊伍進退的節(jié)制等內(nèi)容，也背誦了二十二萬宇。我總共背誦了四十四萬字。還經(jīng)常熟習(xí)子路的言論。我今年二十二歲，身高九尺三寸，眼睛像掛著的珍珠那樣明亮，牙齒如同編成串的貝殼整齊潔白，勇猛像孟賁，敏捷如慶忌，廉潔似鮑叔，守信同尾生。像這樣的人，可以做天子的大臣了，臣東方朔冒死再拜向皇上稟奏?！?/p>
東方朔上書的文辭不謙遜，贊美抬高自己，漢武帝卻認(rèn)為他是個奇?zhèn)サ娜?，命令他在公車府待韶，但俸祿微薄，得不到漢武帝的省問接見。
遇了很久，有一次東方朔哄騙看管御馬圈的侏儒，說： “皇上認(rèn)為你們這些人對朝廷沒有用處，耕田力作當(dāng)然趕不上旁人，位居民眾之上當(dāng)官不能治理民事，參軍殺敵不能勝任用兵作戰(zhàn)，對國家沒有絲毫用處，衹會耗費衣食，現(xiàn)在皇上要把你們?nèi)細(xì)⒌??！辟鍌兟犃朔浅：ε?，哭哭啼啼。東方朔教唆他們說：“皇上即將從這裹經(jīng)過，你們要叩頭請罪?！庇隽艘粫?，聽說皇上路過，侏儒們都哭著跪在地上磕頭?；噬蠁枺骸澳銈?yōu)槭裁催@樣？”侏儒們回答說：“東方朔說皇上要把我們?nèi)細(xì)⒌?。”皇上知道東方朔花花腸子多，就召見東方朔，責(zé)問他： “你為什么恐嚇那些侏儒呢？”東方朔回答說：“臣東方朔活著也要說，死了也要說。侏儒高三尺多，俸祿是一袋粟，二百四十錢。臣東方朔高九尺多，俸祿也是一袋粟，二百四十錢。侏儒飽得要死，臣東方朔餓得要死。如果我的話可以采納，希望改變禮節(jié)對待我；如果不能采納，就讓我回家，不要讓我白吃長安的米?！蔽涞勐犃舜笮?，因此讓東方朔待韶金馬門，逐漸得到皇上的親近。
武帝曾經(jīng)讓一些擅長占卜的術(shù)士射覆，把壁虎蓋在盆子下面，讓他們猜是什么東西，都沒有猜中。東方朔自我介紹說：“臣曾學(xué)《易》，請允許我猜猜是什么?！庇谑撬麑⑤椴菖懦筛鞣N卦象，回答說：“我認(rèn)為是龍又沒有角，說它是蛇又有足，肢肢而行脈脈而視，善于爬墻，這東西不是壁虎就是蜥蜴?！被噬险f：“猜得對?！辟n給他十匹帛。又讓他猜別的東西，連著都猜對了，每次都賜給他帛。
當(dāng)時，皇宮裹有個受寵幸的伶人郭舍人，滑稽得很，經(jīng)常侍從在武帝身邊。他說：“東方朔太狂了，不過是僥幸猜中罷了，并沒有實在的術(shù)數(shù)。我希望讓東方朔再猜，他猜中了，就打我一百鞭；猜不中，就賜給我帛?！北惆褬渖祥L的寄生蓋在盆子下面，讓東方朔猜是什么東西。東方朔說：“是寶藪?！惫崛苏f：“果真知道東方朔猜不中。”東方朔說：“生肉叫膾，干肉叫脯，附在樹上叫寄生，蓋在盆子下面就叫竇藪。”皇上命令倡監(jiān)鞭打郭舍人，郭舍人疼痛難忍，大聲嚎叫。東方朔譏笑他說： “咄，嘴上沒毛，叫聲嗷嗷，屁股越來越高?！惫崛藨嵟卣f：“東方朔竟敢隨便詆毀欺侮天子的侍從官，應(yīng)該判處棄市死刑?！被噬县?zé)問東方朔說：“你為什么詆毀侮辱他？”東方朔回答說：“我不敢詆毀侮辱他，衹是跟他說個謎語而已。”皇上問： “說的是什么謎語？”東方朔說： “嘴上沒毛，是狗洞；叫聲嗷嗷，是母鳥喂雛鳥食時的叫聲；屁股越來越高，是鶴低頭啄食的樣子。”郭舍人不服氣，就說：“我希望也問東方朔一個謎語，如果不知道，他也應(yīng)該挨鞭子?！绷⒓春鷣y編了個諧音謎語說：“令壺齟，老柏涂，伊優(yōu)亞，標(biāo)畔牙。說的是什么？”東方朔說：“令，就是命令。壺，是用來盛放東西的。齟，是牙齒長得不正。老，是人人尊敬的老人。柏，是鬼的廷府。涂，是浸濕的路。伊優(yōu)亞，是言語含糊不清。標(biāo)畔牙，是兩條狗打架。”郭舍人間的謎語，東方朔應(yīng)聲就答，變化奇巧機鋒迭出，沒有謎語能難住他，在場的人都非常驚奇?；噬先蚊鼥|方朔為常侍郎，于是得到武帝的喜愛寵幸。 。
過了很久，在一個三伏天，武帝詔令賞肉給侍從官員。大官丞到天晚還不來分肉，東方朔獨自拔劍割肉，對他的同僚們說：“三伏天應(yīng)當(dāng)早回家，請允許我接受皇上的賞賜?！彪S即把肉包好懷揣著離去。大官丞將此事上奏皇帝。東方朔入宮，武帝說：“昨天賜肉，你不等詔令下達(dá)，就用劍割肉走了，是為什么？”東方朔摘下帽子下跪謝罪?；噬险f：“先生站起來自己責(zé)備自己吧?！睎|方朔再拜說：“東方朔呀！東方朔呀！接受賞賜不等韶令下達(dá)，多么無禮呀！拔劍割肉，多么豪壯呀！割肉不多，又是多么廉潔呀！回家送肉給妻子吃，又是多么仁愛呀！”皇上笑著說：“讓先生自責(zé)，竟反過來稱贊自己！”又賜給他一石酒、一百斤肉，讓他回家送給妻子。
當(dāng)初，在建元三年，漢武帝開始微服出行，北至池陽宮，西至黃山宮，南到長楊宮，東游宜春宮。微服出行常常在每年新酒釀成宗廟飲酌完畢的時候。八九月間，皇上與隨從的侍中、常侍、武騎，以及待韶隴西郡、北地郡能騎善射的良家子約定在殿門等候，所以從這時開始有了“期門”的稱號。武帝微服出行在夜漏下了十刻才出發(fā)，常常假稱是平陽侯曹壽。次日天明，到達(dá)終南山下，或馳射鹿豬狐兔，或徒手格擊熊熊，奔馳在禾地稻田裹，農(nóng)民們都大聲呼喊叫罵，相聚在一起，向雩p縣、杜縣縣令告狀?？h令前往射獵的地方，要求謁見平陽侯，那些騎馬的侍從想要鞭打縣令?？h令大怒，派屬吏呵斥制止，射獵的幾個騎手被扣留，于是他們拿出皇帝的御用物品，糾纏了許久才得以離去。開始的時候，皇帝深夜出宮，次日傍晚返回，后來就攜帶五天的食品，到第五天該去長信宮謁見太后時才回京。武帝十分喜歡這種微服出游射獵。此后，終南山下的老百姓才知道是皇帝經(jīng)常微服出來射獵，但武帝還有些迫于太后的壓力，不敢遠(yuǎn)行。丞相御史知道皇上的心意，就派右輔都尉在長楊宮以東巡邏，又命令右內(nèi)史征發(fā)平民，到皇帝射獵的地方聽候調(diào)用。后來又私下為皇帝設(shè)置了更衣處，還配置了宮人，從宣曲宮以南共設(shè)置了十二所更衣處，供皇帝白天休息更衣，夜晚則去各行宮住宿，武帝多臨幸長楊、五柞、倍陽、宣曲等宮。漢武帝認(rèn)為路遠(yuǎn)勞苦，又被老百姓厭恨，于是派太中大夫吾丘壽王和兩個懂算術(shù)的待詔，將阿城以南，鹽厘以束，宜春宮以西地區(qū)，總計其中農(nóng)田頃畝數(shù)，及農(nóng)田折合價值的多少，編為簿冊，打算在這裹置建上林苑，讓它和終南山相連。武帝又詔令中尉、左右內(nèi)史標(biāo)劃出屬縣的荒地，想以此抵償給郭、杜二縣的農(nóng)民。吾丘壽王向皇帝奏報了所做的事，皇上大喜，稱贊他做得好。當(dāng)時東方朔在旁邊，向皇上進諫說：臣聽說，為人謙遜恬靜謹(jǐn)厚，天就顯現(xiàn)報應(yīng)，用福澤來報應(yīng)他；為人驕縱奢侈，天也顯現(xiàn)報應(yīng)，用災(zāi)異來報應(yīng)他?，F(xiàn)在陛下修建臺觀廊屋，衹愁它不高；射獵的地方，惟恐它不廣。如果天不降災(zāi)禍，那么三輔地區(qū)都可以作為陛下的苑囿，何必局限于蓋匣、鄂、杜等地呢？奢侈超越了禮制，天為此而降災(zāi)，上林苑雖然小，臣還認(rèn)為它太大了。終南山是天下險要之地，南邊有長江、淮河、北邊有黃河、渭水。這個地方從妍水、隴山以束，到商、雒二縣以西，土地肥沃，物產(chǎn)富饒。漢朝建立時，離開三河，留居在灞水、潼水以西，定都于涇水、渭水南面的長安，這一帶是被稱為天下山JI！形勝物產(chǎn)豐饒的“陸海之地”，秦國之所以能夠降服西戎兼并山東六國，就是因為據(jù)有這塊地方。這裹的山出產(chǎn)玉石、金、銀、銅、鐵等礦產(chǎn)，還出產(chǎn)豫章、檀香、柘樹等珍貴木材，異類的奇物，不可探究它的本原，這裹有百工生產(chǎn)的原料，是萬民賴以富足的寶地。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的豐饒，土壤適宜種姜和芋頭，水中盛產(chǎn)蛙、魚。貧窮的人靠這些豐衣足食，沒有饑寒之憂。所以豐、鏑之間號稱沃土膏壤，這裹的地價每畝一斤黃金?，F(xiàn)在把它劃為苑囿，斷絕陂池水澤之利，并又占取農(nóng)民肥沃的土地，上使國家的財用匱乏，下奪百姓賴以謀生的農(nóng)桑之業(yè)。離棄成功，趨就失敗，減損糧食收入，這是不能建上林苑的第一個原因。況且，使荊棘叢林茂密繁盛，以生長養(yǎng)育麋鹿，拓廣狐兔棲身的園地，擴大虎狼出沒的丘墟，又毀壞人家的墳塋墓地，拆除人家的居室屋廬，使幼弱懷土思鄉(xiāng)，耆老涕泣悲哀，這是不能建上林苑的第二個原因。拓地營建，筑墻為苑，騎馬馳騁于東西，駕車驅(qū)奔于南北，又有深溝大渠，盡一日田獵之樂自然不會危及天子無限的富貴，這是不可建上林苑的第三個原因。因此，務(wù)求苑囿廣大，不恤農(nóng)時，不是強國富民的辦法。
殷紂王興建九市之宮，因而諸侯反叛；楚靈王壘筑章華臺，因而楚民離散；秦始皇修建阿房宮，因而天下大亂。像糞土似的愚昧臣子，忘掉生命觸犯死刑，違逆皇上的盛 意隆旨，罪該萬死，不能了卻弘大心愿，希望陳奏《泰階六符經(jīng)》，用它來觀察天象的變異，這是不能不明察的。
這天因為上奏《泰階六符經(jīng)》的事，漢武帝就封東方朔為太中大夫、給事中，賞賜黃金一百斤。但武帝仍按吾丘壽王上奏的計劃修建了上林苑。
遇丫很久，隆慮公主的兒子昭平君娶丫漢武帝的女兒夷安公主。隆慮公主病危時，拿黃金千斤、錢一千萬替昭平君預(yù)先贖免死罪，武帝允準(zhǔn)了她的要求。隆慮公主死后，昭平君日益驕縱，喝醉酒殺死了夷安公主的保姆，被捕入獄，囚禁在內(nèi)宮。因為他是隆慮公主的兒子，廷尉向皇上請示，請求給昭平君定罪，左右大臣紛紛為昭平君說情：“以前隆慮公主拿重金為他贖過死罪，陛下批準(zhǔn)了隆慮公主的請求?！蔽涞壅f：“我妹妹老年才有這么個兒子，臨死把他托付給我：”于是為昭平君的事流淚嘆息，過了好久，才說：“法令，是先帝制定的，要是因為同情妹妹而違背先帝的法令，我還有什么臉面進高帝的祠廟呢！再說也對不起老百姓?！庇谑桥鷾?zhǔn)了廷尉給昭乎君定罪的奏請，武帝哀痛不能自止，左右的人都非常悲傷。束方朔卻上前給武帝祝壽說：“臣聽說圣明的君王執(zhí)政，賞賜不避仇人，誅罰不選擇是不是親骨肉?！渡袝飞险f：‘不要袒護不要偏私，王道坦蕩無礙無阻。，這兩者為五帝所推重，連三王也難以做到。陛下這樣做了，因此四海之內(nèi)廣大人民各得其所，天下大幸！臣東方朔舉杯敬酒，冒死再拜，?；噬先f歲?！蔽涞劬谷徽酒鹕恚鼗蕦m去了，傍晚召見東方朔責(zé)備他說：“古書上說‘該說的時候才說，別人不厭煩他的話。，今天先生給我祝壽，是時候嗎？”東方朔脫去帽子叩頭說：“臣聽說快樂過分就會陽氣過盛，悲傷過度就會陰氣虧損，陰陽變異就會心氣躁動，心氣躁動就會精神散亂，精神散亂就會使邪氣趁虛而入。消憂解愁沒有什么能比得上酒，臣東方朔之所以給陛下祝壽，是顯明陛下剛正不阿，因此才用酒為陛下止哀啊。臣愚昧不知忌諱，該死?！痹诖酥埃瑬|方朔曾因喝醉了酒進入殿中，在殿上小便，被彈劾犯下大不敬罪，武帝下詔把他貶為平民，在宦者署待詔，因為這次與皇上的對話，又被任命為中郎，賜帛一百匹。
當(dāng)初，漠武帝的姑母館陶公主號稱竇太主，堂邑侯陳午娶她為妻。陳午死后，太主寡居，五十多歲了，卻親近、寵幸一個年輕人董偃。起先董偃和母親以賣珠為生，董偃那時十三歲，經(jīng)常隨母親出入竇太主家。竇太主的侍從都夸董偃俊秀漂亮，竇太后召見董偃母子，對董偃母親說：“我替你撫養(yǎng)這孩子吧?！币蚨鴮⑺粼诟?，教他寫字、算術(shù)、相馬、駕車、射箭等技巧，還讓他讀了些傳記類的書。董偃到十八歲時行了冠禮，太主出門他駕車，太主回府他在身邊侍奉。董偃性情溫柔慈愛他人。因為寶太主寵愛他的緣故，很多王公都接待他，名揚長安城，號稱董君。寶太主趁機推薦他，讓他散財結(jié)交士人，命令掌管府中金帛的中府官說： “董君支出的財物，一天中黃金滿一百斤，錢滿一百萬，帛夠一千匹，才稟告我?！卑擦昕h人袁叔，是袁盎哥哥的兒子，和董偃要好，對董偃說： “你私下侍奉竇太主，暗藏?zé)o法預(yù)測的大禍，你想怎樣求得自安呢？”董偃害怕地說：“我擔(dān)憂這事已經(jīng)很久了，不知道用什么辦法解脫?！痹逭f：“顧城廟遠(yuǎn)離長安沒有供皇上居住的宿宮，那裹有竹林和楸樹林，可供皇上游玩，又有皇帝的籍田，皇上要親自巡行禾稼，你為什么不稟告太主，把長門園獻(xiàn)給皇帝呢？造正是皇上想要的地方。這樣一來，皇上知道主意是你出的，那你就可以安枕而臥，永無恐懼悲愁之憂。如果久久不這樣做，皇上要長門園，對你怎么樣呢？”董偃拜謝說：“敬聽你的教誨?！庇谑?，董偃入府將此計稟告太主，竇太主立即上書把長門園獻(xiàn)給武帝?；噬洗笙?，把寶太主的長門園改名為長門宮。太主也很高興，讓董偃送一百斤黃金給袁叔祝壽。
袁叔因此替董偃籌劃求見皇上的辦法，讓寶太主假稱有病不能朝見皇帝。武帝親自到竇太主府探視病情，問太主有什么要求，太主辭謝說：“臣妾幸運地蒙受陛下的厚恩、先帝的遣德，能參加奉朝大典，行君臣之禮，列為公主，賞賜封邑以收入租賦，恩德天高地厚，死也無法彌補內(nèi)心的愧疚。假如有一天我猝然不能盡侍奉皇上的職事，賤軀先填溝壑，私下感到遣憾的是，不能了卻我報答陛下的心愿，希望陛下有時也能忘掉朝政，調(diào)養(yǎng)精神，從中掖庭回宮時，多走幾步路光臨我的府第，使我能獻(xiàn)酒給陛下祝壽，在您身邊使您快樂。如果能這樣，就是死了，還有什么遺恨呢！”皇上說：“太主愁什么？希望你早Et康復(fù)。我擔(dān)心隨同的群臣、侍從太多，讓你太破費了?！蔽涞壅f完返回宮中。不久，太主病體痊愈，上朝謁見皇帝，皇上拿一千萬錢置辦酒宴與太主暢飲。過了幾天，武帝駕臨太主府第，太主穿上廚子用的圍裙，親自引武帝進府，登上臺階請武帝在大廳就坐。還沒坐定，武帝就說： “希望見見主人翁?！碧骶图泵ο碌睿卖⒆佣h(huán)，光著腳叩頭請罪說： “臣妾沒有臉面見人，辜負(fù)了陛下，犯下死罪。陛下不加罪于我，妾叩頭請罪?！蔽涞巯略t免去太主的罪。太主戴上簪子穿好鞋站起身，到束廂房領(lǐng)董偃出來。董偃戴著下人包頭用的綠巾，身穿套袖，隨著太主來到殿前，俯伏于地。太主這才介紹說： “館陶公主的廚子董偃冒死拜見皇上?！倍瘸脵C叩頭請罪，皇上讓他起來。詔令賜予衣帽讓他上殿。董偃起身，去換衣服就坐。太主親自給武帝獻(xiàn)食敬酒。在此時，董偃雖受尊重但無稱號，稱為“主人翁”，君臣開懷暢飲，歡樂異常。太主于是敬獻(xiàn)了許多金、錢、雜色絲帛，請武帝賜給將軍、列侯、侍從官員。從此董偃更加顯貴寵幸，天下沒有不知道他的。各郡國的賽狗、跑馬、踢球、弄劍之徒，紛紛聚集到董偃周圍。董偃經(jīng)常隨從武帝到北宮游戲，去上林苑平樂觀馳逐射獵，觀看斗雞、踢球、賽狗、跑馬等比賽，皇上非常喜歡這些游樂。于是皇上在宣室設(shè)酒宴招待竇太主，并派謁者引董偃進宮。
這時，東方朔正持戟在殿階下守衛(wèi)，他放下戟上前對武帝說： “董偃犯有三條該砍頭的罪，怎么能讓他進宮呢？”皇上說： “是什么罪？”東方朔說：“董偃作為皇上的臣民，私下侍奉公主，這是第一樁罪。敗壞男女之間的風(fēng)化，擾亂婚姻大禮，破壞朝廷制度，這是第二樁罪。陛下年富力強，正當(dāng)專心研學(xué)《六經(jīng)》，留心處理國家政事，追隨唐、虞盛世，敬仰夏、商、周三代賢君。董偃不遵從經(jīng)義勸勉學(xué)習(xí)，反而崇尚靡麗，追求奢侈，極盡狗馬聲色之樂，行走邪惡淫辟之路，此人是國家的大賊，迷惑帝王的鬼蜮。董偃是淫邪的禍?zhǔn)?，這是他的第三椿罪。從前，宋恭姬遇上火災(zāi)，因恪守禮制等待保姆而被燒死，受到諸侯敬畏，怎么辦呢？陛下?！蔽涞鄢聊淮?，許久才說：“我已經(jīng)設(shè)下酒宴，以后改正?！睎|方朔說：“不可以。宣室是先帝的正殿，不是議定法度的政事不能入內(nèi)。因為淫亂會逐漸演變?yōu)榇勰娲蟮?，所以春秋時豎貂行為淫亂而勾結(jié)易牙作亂，慶父死了魯國才得以保全，誅殺管叔、蔡叔西周王室方享安寧?！蔽涞壅f： “好吧?！毕略t停止在宣室設(shè)席，酒宴改設(shè)在北宮，引董偃從束司馬門進宮。為此束司馬門改名柬交門。賞賜東方朔黃金三十斤。董偃的尊寵從此曰衰，活到三十歲就死了。過了幾年，竇太主也死了，與董偃合葬在霸陵。此后，公主貴人多逾禮越制，就是從董偃開始的。
當(dāng)時天下崇尚奢侈靡麗，爭相從事工商業(yè)。農(nóng)民紛紛離開農(nóng)田。武帝閑談時很隨便地問東方朔：“我想教化人民，是否有什么辦法？”東方朔回答說：“堯、舜、禹、湯、文王、武王、成王、康王上古之事，幾乎經(jīng)歷了數(shù)千年，還難以說清楚，臣不敢陳述。愿意說說近代孝文皇帝時的事，這是當(dāng)代在世老人都知道的事情。文帝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但他身著黑色粗布衣服，腳穿生皮制成的鞋，用沒有飾物的牛皮帶掛著劍，鋪著莞蒲編的草席，兵器像木制的沒有利刃，冬衣沒有文采，裹面裝的是亂絮。收集裝奏章的青布袋縫成宮殿帷幕。文帝以道德崇高為美，以仁義為準(zhǔn)繩。于是天下入都仰望他的風(fēng)范，形成淳厚的時俗，顯明昭著地教化了民眾?，F(xiàn)在陛下嫌長安城內(nèi)地方小，在城外筑起建章宮，左有鳳闕觀，右有神明臺，號稱千門萬戶；宮內(nèi)土木鋪裹著錦繡絲綢，狗馬披著五彩毛毯；宮人頭簪玳瑁，身佩珠璣；設(shè)置玩耍車，倡導(dǎo)馳逐游獵之樂，追求裝飾的文采絢麗，聚積奇珍異物；撞響萬石重的巨鐘，敲擊聲如雷霆的大鼓，倡優(yōu)作耍，鄭女起舞?；噬舷襁@樣淫侈無度，卻想讓老百姓不奢侈，不棄農(nóng)經(jīng)商，這是難以做到的事。陛下果真能采納臣東方朔的建議，除下眾多華麗的帷帳，在四通八連的大街上焚毀，退棄那些善于奔馳的良馬表示再不騎用，那么，就祇有堯舜盛世可以和陛下的治績相媲美了?！兑捉?jīng)》上說：‘端正事物的本源，萬事才有條理；失之毫厘，相差千里?！Ｍ菹铝粜蔫b察上述之事?！?/p>
東方朔雖然詼諧調(diào)笑，但時時觀察皇帝的臉色，適時直言切諫，武帝經(jīng)常采納他的意見。從公卿到在位群臣，東方朔都敢輕視嘲弄，沒有什么人他肯于屈從。
皇上因為東方朔說話諧謔言辭敏捷，喜歡故意提些問題問東方朔。武帝曾經(jīng)問東方朔說：“先生看朕是什么樣的君主呢？”東方朔回答說：“從唐、虞盛世，到周成王、周康王時代，足以比喻當(dāng)世。臣看陛下功德，可以排在五帝三王之上。不僅如此，果然真正得到天下賢士，公卿和在位官員就都有了稱職的人選。譬如以周公旦、邵公奭為丞相，孔丘為御史大夫，姜太公為將軍，畢公高為太師，弁嚴(yán)于為衛(wèi)尉，皋陶為大理，后稷為司農(nóng)，伊尹為少府，子貢出使外國，顏回、閔子騫為博士，子夏為太常，益為右扶風(fēng)，子路為執(zhí)金吾，契為大鴻臚，關(guān)龍逢為宗正，伯夷為京兆尹，管仲為左馮翊，魯般為將作大匠，仲山甫為光祿大夫，申伯為太仆，延陵季子為水衡都尉，百里奚為典屬國，柳下惠為大長秋，史魚為丞相司直，蘧伯玉為太傅，孔父為詹事，孫叔敖為諸侯相，子產(chǎn)為郡守，王慶忌為期門郎，夏育為鼎官，羿為旄頭郎，宋萬為式道候?！蔽涞勐犃T大笑起來。
這時朝廷有大量的能人，皇上又問東方朔說：“如今公孫弘丞相、倪寬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馬相如、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yán)助、汲黯、膠倉、終軍、嚴(yán)安、徐樂、司馬遷之類，都能言善辯才智弘達(dá)，文辭橫溢，先生你自己看看，怎么能與他們相比呢？”東方朔回答說：“臣看他們鏟子牙，樹皮腮，翻嘴唇，長脖子，結(jié)股腳，連雎尻，走路逶迤傾斜，曲身躬腰，臣東方朔雖然不怎么樣，但還是兼有這些人的長處。”東方朔的進言對答言辭，都是這樣。
連盤查既已招覽英杰俊士，衡量他們的才能，任用惟恐有失。當(dāng)時正對外經(jīng)略包坦、直越，對內(nèi)建立制度，國家多事，從丞相公還弘以下至司屋遷都奉命出使境外，有的擔(dān)任郡守、諸侯王相直至公卿?；葑笏茉僦撂写蠓?，后來經(jīng)常為郎，與枚皋、郭舍人都在武帝左右，衹是詼諧嘲誼的侍從。過了很久，東方朔上書陳奏農(nóng)戰(zhàn)強國之計，趁機訴說自己沒做過大官，想請求皇上試用。他的奏書獨用商鞅、韓非的言論，意旨放蕩，又很詼諧，字?jǐn)?shù)萬言，終究沒被重用。東方朔于是著書立論，假設(shè)有客責(zé)問自己，拿地位卑下來用好話安慰解脫自己。那篇文辭說：
有客責(zé)問東方朔說：“蘇秦、張儀一遇上有萬輛兵車的君主，就位居卿相，恩惠傳到后世。如今大夫您修習(xí)古代帝王的道術(shù)，欽慕圣人的道義，背誦、朗讀《詩》、《書》和諸子百家的書籍，不可盡數(shù)，著書立說，寫在竹簡、白絹上，終身修術(shù)慕義，直至唇腐齒落仍謹(jǐn)記在心，不能忘懷，好學(xué)樂道的功效，十分明白；自認(rèn)為才智賢能海內(nèi)無雙，那么可以說是博聞廣見善辯聰慧的。然而竭力盡忠以侍奉圣明的帝王，曠日持久，官不過侍郎，位不過執(zhí)戟，想來大概是品德還有缺點吧？官位低俸祿少，無法照顧他人，連親兄弟都沒有容身之地，這是什么原因呢？”東方先生喟然長嘆，抬頭回答他說：“這個原因本來就不是您所能完全明了的啊。蘇秦、張儀所處的是一個時代，現(xiàn)在又是一個時代，怎么能相同呢？蘇秦、張儀的時代，周室卑弱，諸侯不朝見天子，竭力征戰(zhàn)，爭權(quán)奪利，用武力相互擒獲，兼并為十二個諸侯國，不分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所以談辯游說風(fēng)行天下。游說之士身居尊位，家中內(nèi)藏珍寶，外有糧倉，恩澤傳及后世，子孫長享。如今卻不是這樣。圣明的帝王德澤流布四方，天下畏服，諸侯朝貢歸附，四海統(tǒng)一，像腰帶一樣圍環(huán)包含，比翻過來扣著的盆子還安穩(wěn)。舉動興廢就像運轉(zhuǎn)在手掌內(nèi)一樣，賢和不賢用什么區(qū)分呢？當(dāng)今朝廷遵循天地的發(fā)展規(guī)律，萬物沒有不各得其所的；所以保護他就安寧，懲罰他就愁苦，尊寵他就是將軍，卑視他則成俘虜，提拔他就在青云之上，壓抑他就在深泉之下；任用他就是猛虎，不用他則像老鼠；即使做臣子的想貢獻(xiàn)才能，進奉忠心，哪知道是前進還是后退呢？天地廣大，士民眾多，竭盡精力去游說，齊驅(qū)并進者就像車輪的輻條聚集到車軸上那樣，多得敷不勝數(shù)，盡力思慕天子的恩德，被衣食所困，找不到進身的門路。假使蘇秦、張儀和我一起生活在現(xiàn)在的社會，即使想做掌故那樣的小吏也辦不到，怎么還敢盼望當(dāng)侍郎呢？所以說時代變了，做法就要跟著變?！?/p>
“雖然這樣，但是怎么可以不致力自身的修養(yǎng)呢？《詩經(jīng)》上說：‘在室內(nèi)敲鐘，聲響傳到室外。’‘鶴在深澤q島叫，叫聲傳到天空。’如果能修養(yǎng)身心，哪裹怕不榮耀！姜太公親自踐行仁義，七十二歲重用于周文王、周武王，得以施展他的建議。受封于齊，七百年而不斷絕。姜太公這樣的榜樣，使后來的士人受到鼓舞，IEI夜勤學(xué)，奮勉力行而不敢懈怠。就像鵬鸰烏又飛又叫。古書上說：‘天不因為人怕冷就停止冬天，地不因為人厭惡險峻就停止廣大，君子不因為小人喧鬧反對就改變他的品行?！斓赜幸欢ǖ倪\行規(guī)律，君子有恒久的德行；君子有正當(dāng)?shù)牡缆?，小人計較自己的私利?！对娊?jīng)》上說：‘禮義沒有差錯，為什么害怕人們議論？，所以說：‘水清到極點就沒有魚，人太苛求就沒有伙伴，冠冕前懸垂著旒，用來遮蔽視緵；以黃色絲綿塞住耳朵，用來降低聽覺。，眼睛明亮還有看不見的東西，耳朵聰靈也有聽不到的聲響，嘉獎大德，赦免小過，不要苛求一個人的仁義完備無缺。彎曲的應(yīng)當(dāng)使他直，但應(yīng)該讓他自己得到它；使他寬舒，但應(yīng)該讓他自己去求?。晦袂槎壤?，但應(yīng)該讓他自己去探索。大概圣人的教化就是這樣，要自己通過探索尋求而得到它。自己探求而得到它，就會聰敏而且宏大。
“當(dāng)今世上的隱士，孤獨無友，空寂獨居，上觀隱士許由，下察春秋疇的隱士接輿，計同范蠡，忠合子胥。天下太平無事的時候，衹得與義相導(dǎo)，無所表現(xiàn)，寡合少友，本來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您對我的個人品德又有什么可懷疑的呢？至于燕國任用樂毅，秦國任用李斯、酈食其勸說齊王田廣歸漢，不戰(zhàn)而得齊地七十余城，游說像流水那樣順利，說服別人放棄自己的意見而聽從說客，像環(huán)子那樣自由地轉(zhuǎn)動，所想的必定能得到，功高如山，海內(nèi)平定，國家安寧，這是他們遇上了能施展才能的時機，您又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俗語說：‘用竹管看天，用瓢來量海，用草桿撞鐘，，這樣做怎么能夠通曉星象，考究海情，發(fā)出聲響呢？由此看來，譬猶地鼠襲擊狗，小豬咬老虎，就衹有被吃掉而已，那還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憑你這樣愚笨的人來責(zé)難我，要想不受窘，那是辦不到的，這正好足以用來說明那些不知道隨機應(yīng)變的人為什么終究不明白真理啊?！庇旨僭O(shè)非有先生的議論，那篇文辭說：
非有先生在吳國做官，進不能稱頌遙遠(yuǎn)的古代來勸勉君王的意志，退不能贊揚君王的美德來顯明自己的功績，默然不語過了三年。吳王感到很奇怪，就問他說：“我獲承先人的功業(yè)，寄身在眾位賢士之上，早起晚睡，從不敢懈怠。先生神采颯爽奮然高飛，從速處來到吳國，將以平生所學(xué)來輔助寡人，我私下真誠地贊許你，三年來我體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華美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虛心定志想聽取高明的宏論，一直盼望到現(xiàn)在。如今先生進無以輔助吳國治理，退不能頌揚君主的聲譽，我私下認(rèn)為先生不應(yīng)該采取這樣的態(tài)度。身懷才能而不進獻(xiàn)，是不忠；進獻(xiàn)而不能施行，是君主不圣明。你大概是認(rèn)為我不圣明吧？”非有先生伏在地上，恭敬地發(fā)出“唯唯”的應(yīng)答聲。吳王說：“可以說了，我將企待著觀看、恭聽呢?！狈怯邢壬f：“嗚呼！可以了嗎？可以了嗎？談何容易！我的言談有看著不順眼、聽著逆耳、心裹不舒服卻有利于身體的，也有看著順眼、聽著悅耳、心裹高興卻毀壞德行的，沒有明王圣主，又有誰能傾聽呢？”吳王說： “為什么這樣說呢？孔子說‘中等以上的人就可以跟他談高深的道理。先生還是說說吧，我將認(rèn)真地聽你說?！?/p>
非有先生回答說：“從前關(guān)龍逢對夏桀極力進諫，王子比干對商紂直言規(guī)勸，這兩位大臣都極盡自己的思慮竭力效忠，擔(dān)憂君乇的德澤不能流布到下面，而使萬民騷動不安，所以直接指陳夏桀商紂的過失，極力規(guī)勸他們改正邪惡的言行，想以此給君王帶來榮耀，消除他們的禍患?，F(xiàn)在卻不是這樣，反認(rèn)為直言規(guī)勸是誹謗君王的行為，沒有人臣的禮節(jié)。果然，直言規(guī)勸的人紛紛傷身，蒙受無辜的罪名，殺戮竟?fàn)窟B到先人，被天下人譏笑，所以說談何容易！因此，忠心正直的輔政大臣紛紛瓦解，而奸邪諂媚的小人卻一齊得到重用，最后發(fā)展到比得上商紂王時的邪佞臣子蜚廉、惡來革等。這兩人都是奸詐虛偽之徒，巧言利口得以爬居高位，暗中奉獻(xiàn)雕琢刻鏤之好以騙取君王的信任。致力于滿足耳目的享樂欲望，以茍且容身于世為生活準(zhǔn)則。致使其君王往邪惡的道路上滑下去而不加防備，身死遭戮，宗廟崩壞，國家成為廢墟，這都是由于流放、殺戮圣賢的大臣，親近讒慝小人的結(jié)果?！对娊?jīng)》上不是說嗎？‘讒言害人沒有止境，構(gòu)成四方國家與華夏的戰(zhàn)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所以，卑躬屈膝，和顏悅色，言語柔順，終究無益于主上的治理，而且也是志士仁人不愿做的。神色儼然，矜持嚴(yán)肅，深言直諫，上面輔佐君主改正奸邪，下面減少百姓的災(zāi)害，就會忤犯邪惡君主的思想，經(jīng)受衰敗時代的嚴(yán)刑酷法。所以益壽保命之士沒有肯進言規(guī)勸的，就居住在深山之間，壘土為屋，用蓬草編成門戶，坐在裹面彈琴，歌詠先代圣王的遣風(fēng)，這樣也可以快樂得忘掉死亡啊。所以伯夷、叔齊逃避周武王，餓死在首陽山下，后世稱贊他們是仁人。像造樣，邪惡君主的行為本來足以令人生畏，所以說談何容易！”
于是，吳王瞿然若失，易容變色，命人撤除薦席和幾案，正襟危坐而聽。非有先生說：“春秋時楚國隱士接輿佯狂避世，商紂時箕子披發(fā)裝瘋，這兩個人都是躲避亂世來保全自己的生命。假使遇上明王圣主，得到清靜安寧的閑暇，待以寬厚溫和的辭色，使他們能抒發(fā)自己的憤懣，獻(xiàn)出自己的全部忠誠，謀劃國家的安危，揆度政事的得失，上可以安定君主身體，下可以便利萬民，那么，五帝三王的道就差不多可以看到了。所以，伊尹甘愿蒙受恥辱背著烹調(diào)用的鼎、俎，調(diào)和五味以求見商湯，姜太公垂釣于渭水之濱以拜會周文王。君臣心合意同，謀無不成，計無不從，真是賢臣遇到了明君。深謀遠(yuǎn)慮，引義以端正自己的身心，推恩以廣攬下屬，以仁為本，以義為始，褒獎有德，祿厚賢能，誅除邪惡混亂，聚合遠(yuǎn)方異族，一統(tǒng)華夏同類，美化風(fēng)俗，這是帝王昌盛的必由之路。上不改變天性，下不廢棄人倫；就會天地和諧融洽，遠(yuǎn)方的人前來歸附，所以商湯、周文王號稱‘圣王，。臣子的官職不斷提升，于是割地分封，爵為公侯，封國傳到子孫后裔，名聲傳揚到后世，老百姓直到現(xiàn)在還稱頌他們，這是因為伊尹、姜子牙遇上了商湯和周文王啊。姜太公、伊尹的結(jié)局是如此輝煌，而龍逢、比干的下場卻是那樣悲慘，難道不令人哀傷嗎！所以說談何容易！”
于是吳王默然不語，俯首靜靜地深思，抬起頭來，淚水一直流到了下巴上，沉痛地說：“唉呀！我的國家不會滅亡，綿綿延續(xù)，危險呀，世系不會斷絕！”于是吳王端正明堂的朝會，整齊君臣間的位置，舉薦賢才，散布德惠，廣施仁義，獎賞有功的將士；親自厲行節(jié)儉，減少后宮的開支和車馬的費用；拋棄靡麗的鄭國音樂，遠(yuǎn)離諂媚逢迎的小人，省減庖廚，離棄奢侈淫靡；縮小宮館，毀壞苑囿，填平池塘溝塹，分給沒有產(chǎn)業(yè)的貧民耕種；開放內(nèi)宮庫藏，賑濟貧窮。慰問老人，救助孤獨；減輕賦斂，省減刑法。這些措施實行了三年，海內(nèi)安然無事，天下洽和，陰陽和順協(xié)調(diào)，萬物各得其宜；國家沒有災(zāi)害之變，百姓沒有饑寒之色，家給人足，蓄積有余，監(jiān)獄空虛；鳳凰飛來，麒麟出現(xiàn)，甘露降臨，朱草萌芽；遠(yuǎn)方不同風(fēng)俗的人向往中原的風(fēng)化，欽慕內(nèi)地的禮義，各自奉獻(xiàn)他們的職貢前來朝賀。所以，治和亂的道理，存或亡的頭緒，就是像這樣顯而易見，可是為人君者卻不肯去做，臣私下愚昧地認(rèn)為這是不對的。所以《詩經(jīng)》上說： “周邦能出眾賢士，都是國家好棟梁，濟濟一堂人才多，文王安寧國富強?！闭f的就是這種情況啊。東方朔的文辭，以《答客難》和《非有先生論》兩篇最好。其余還有《封泰山》、《責(zé)和氏璧》和《皇太子生梅》、《屏風(fēng)》、《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詩，各有上下篇，以及《從公孫弘借車》，凡是劉向所錄東方朔之書就是這些。社會上所傳說的東方朔的其他事情都是假的。
贊日：劉向說他年輕時，多次訪問賢明的老人中通曉故事的人和與東方朔同時的人，都說東方朔言語詼諧善辯，不能堅持自己的意見，喜歡跟平常人談天閑聊，所以使得后世有很多人傳聞他的事情?？墒菗P雄卻認(rèn)為東方朔言不純師，行不純德，言辭意義淺薄，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東方朔名過其實，是因為他詼諧通達(dá)機智多變，沒有一種行為著名，應(yīng)該詼諧而近似倡優(yōu)，不窮似智，正諫似直，穢德似隱。非議伯夷、叔齊而肯定柳下惠，告誡他的兒子全身避害：“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是拙笨；老子任周朝柱下史，終身無患，這是工巧；吃飽了飯散散步，用做官的俸祿換取農(nóng)民生產(chǎn)的束西；依隱在朝廷玩樂一世，行與時違而不逢禍害?！睎|方朔是滑稽之雄??！東方朔的詼諧表現(xiàn)在逆違譏刺、射覆等，這些事情浮淺，流傳在百姓當(dāng)中，兒童、放牧的小孩無不炫耀。而后世喜歡多事的人就把一些奇言怪語托附在塞左塑身上，所以詳細(xì)收集東方朔的言辭。
參考資料：
1、佚名.道客巴巴.http://www.doc88.com/p-67630409784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