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庵內(nèi)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因后果
經(jīng)云: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
要知來世因,今生作者是。
話說南京新橋有一人姓丘,字伯皋。平生忠厚志誠,奉佛甚謹。性喜施舍,不肯妄取人一毫一厘,最是個公直有名的人。一日獨坐在家內(nèi)屋檐之下,朗聲誦經(jīng)。忽然一個人背了包裹,走到面前來放下包裹在地,向伯皋作一揖道:“借問老丈一聲?!辈藁琶€禮道:“有甚話?”那人道:“小子是個浙江人,在湖廣做買賣。來到此地,要尋這里一個丘伯皋,不知住在何處?”伯皋道:“足下問彼住處,敢是與他舊相識么?”那人道:“一向不曾相識,只是江湖上聞得這人是個長者,忠信可托。今小子在途路間,有些事體,要干累他,故此動問?!辈薜溃骸霸谙卤闶乔鸩?。足下既是遠來相尋,請到里面來細講?!绷⑵鹕韥砉斑M室內(nèi)坐定,問道:“足下高姓?”那人道:“小子姓南,賤號少營?!辈薜溃骸坝泻我娡校俊鄙贍I道:“小子有些事體,要到北京會一個人,兩月后可回了?!笔种钢溃骸斑@里頭頗有些東西,今單身遠走,路上干系,欲要寄頓停當,方可起程。世上的人,便是親眷朋友最相好的,撞著財物交關(guān),就未必保得心腸不變。一路聞得吾丈大名,是分毫不茍的人,所以要將來寄放在此,安心北去,回來叩謝。即此便是干累老丈之處,別無他事?!辈薜溃骸斑@個當?shù)谩5堊阆路庥浲.?,安放舍下。只管放心自去,萬無一失?!鄙贍I道:“如此多謝?!碑斚乱姥园寻庥浐昧?,交與伯皋,拿了進去。伯皋見他是遠來的人,整治酒飯待他。他又要置辦上京去的幾件物事,未得動身。伯皋就留他家里住宿兩晚,方才別去。
過了兩個多月,不見他來??纯吹戎烈荒暧杏啵脽o音耗。伯皋問著北來的浙江人,沒有一個曉得的。要差人到浙江去問他家里,又不曉得他地頭住處。相遇著而人便問南少營,全然無人認得。伯皋道:“這樁未完事,如何是了?”沒計奈何,巷口有一卜肆甚靈,即時去問卜一卦。那占卦的道:“卦上已絕生氣,行人必應沉沒在外,不得回來?!辈扌南挛瘺Q不開,歸來與妻子商量道:“前日這人與我素不相識,忽然來寄此包裹。今一去不來,不知包內(nèi)是甚么東西,焉欲開來看一看。這人道我忠厚可托,故一面不相識,肯寄我處,如何等不得他來?欲待不看,心下疑惑不過。我想只不要動他原物,便看一看,想也無害?!逼拮拥溃骸白约覜]有取心,便是看看何妨?”取將出來,覺得沉重,打開看時,多是黃金白銀,約有千兩之數(shù)。伯皋道:“原來有這些東西在這里,如何卻不來了?啟卦的說卦上已絕生氣,莫不這人死了,所以不來。我而今有個主意,在他包里取出五十金來,替他廣請高僧,做一壇佛事,祈求佛力,保佑他早早回來。倘若真?zhèn)€死了,求他得免罪苦,早早受生,也是我和他相與一番。受寄多時,盡了一片心,不便是這樣埋沒了他的?!逼拮拥溃骸叭暨@人不死,來時節(jié)動了他五十兩,怎么回他?”伯皋道:“我只把這實話對他講,說是保佑他回來的,難道怪我不成?十分不認賬,我填還他也罷了。佛天面上,那里是使了屈錢處?”算計已定,果然請了幾眾僧人,做了七晝夜功果。伯皋是致誠人,佛前至心祈禱,愿他生得早歸,死得早脫。功果已罷,又是幾時,不見音信,眼見得南少營不來了。伯皋雖無貪他東西念頭,卻沒個還處。自佛事五十兩之外,已此是入己的財物。伯皋心里常懷著不安,日遠一日,也不以為意了。
伯皋一向無子,這番佛事之后,其妾即有好孕。明年生下一男,眉目疏秀,甚覺可喜。伯皋夫妻十分愛惜。養(yǎng)到五六歲,送他上學,取名丘俊。豈知小聰明甚有,見了書就不肯讀,只是賴學。到得長大來,一發(fā)不肯學好,專一結(jié)識了一班無賴子弟,嫖賭行中一溜,撒漫使錢,戒訓不下。村里人見他如此作為,盡皆嘆息道:“丘伯皋做了一世好人,生下后代,乃是敗子。天沒眼睛,好善無報。“如此過了幾時,伯皋與他娶了妻,生有一子。指望他漸漸老成,自然收心。不匡丘俊有了妻兒,越加在肆,連妻兒不放在心上,棄著不管。終日只是三街兩市,和著酒肉朋友串哄,非賭即嫖,整個月不回家來。便是到家,無非是取錢鈔,要當頭。伯皋氣忿不過。
一日,伯皋出外去,思量他在家非為,哄他回來鎖在一間空室里頭。團團多是墻壁,只留著一個圓洞,放進飲食。就是生了雙翅,也沒處飛將出來。伯皋去了多時,丘俊坐在房里,真如囹圄一般。其大娘甚是憐他,恐怕他愁苦壞了。一日早起,走到房前,在壁縫中張他一張,看他在里面怎生光景。不看萬事全休,只這一看,那一驚非小可!
正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
丘俊的大娘,看見房里坐的不是丘俊的模樣,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儼然是向年寄包裹的客人南少營。大娘認得明白,不敢則聲,嘿嘿歸房。恰好丘伯皋也回來,妻子說著怪異的事,伯皋猛然大悟道:“是了,是了。不必說了,原是他的東西,我怎管得他浪費?枉做冤家!”登時開了門,放了丘俊出來,聽他仍舊外邊浮浪??旎畈欢鄮讜r,酒色淘空的身子,一口氣不接,無病而死。伯皋算算所費,恰正是千金的光景。明曉得是因果,不十分在心上,只收拾孫子過日,望他長成罷了。
后邊人議論丘俊是南少營的后身,來取這些寄下東西的,不必說了。只因丘伯皋是個善人,故來與他家生下一孫,衍著后代,天道也不為差。但只是如此忠厚長者,明受人寄頓,又不曾貪謀了他的,還要填還本人,還得盡了方休。何況實負欠了人,強要人的打點受用,天豈客得你過?所以冤債相償,因果的事,說他一年也說不了。小子而今說一個沒天理的,與看官們聽一聽。
錢財本有定數(shù),莫要欺心胡做!
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卻說元朝至正年間,山東有一人姓元名自實,田莊為生,家道豐厚。性質(zhì)愚純,不通文墨,卻也忠厚認真,一句說話兩個半句的人。同里有個姓繆的千戶,與他從幼往來相好。一日繆千戶選授得福建地方官職,收拾赴任。缺少路費,要在自實處借銀三百兩。自實慨然應允,繆千戶寫了文卷送過去。自實道:“通家至愛,要文卷做甚么?他日還不還,在你心里。你去做官的人,料不賴了我的?!按藭r自實恃家私有余,把這幾兩銀子也不放在心上,競自不收文卷,如數(shù)交與他去??娗糇匀ド先瘟?。
真是事有不測。至正末年間,山東大亂,盜賊四起。自實之家,被劫群盜掠一空,所剩者田地屋宇,兵戈擾攘中,又變不出銀子來。戀著住下,又恐性命難保,要尋個好去處避兵。其時福建被陳友定所據(jù),七郡地方獨安然無事。自實與妻子商量道:“目令滿眼兵戈,只有福建平靜。況繆君在彼為官,可以投托。但道途阻塞,人口牽連,行動不得。莫若尋個海船,搭了他由天津出海,直趨福州。一路海洋,可以徑達,便可挈家而去了。”商量已定,收拾了些零剩東西,載了一家上了海船,看了風訊開去,不則幾時,到了福州地面。
自實上岸,先打聽繆千戶消息。見說繆千戶正在陳友定幕下,當?shù)烙檬?,威?quán)隆重,門庭赫奕。自實喜之不勝,道是來得著了。匆忙之中,未敢就未見他,且回到船里對妻子說道:“問著了繆家,他正在這里興頭,便是我們的造化了。“大家歡喜。自實在福州城中賃下了一個住居,接妻子上來,安頓行李停當,思量要見繆千戶。轉(zhuǎn)一個念頭道:“一路受了風波,顏色憔悴,衣裳襤褸,他是興頭的時節(jié),不要討他鄙賤,還宜從容為是。”住了多日,把冠服多整飾齊楚,面龐也養(yǎng)得黑色退了,然后到門求見。門上人見是外鄉(xiāng)人,不肯接帖,問其來由,說是山東。門上人道:“我們本官最怕鄉(xiāng)里來纏,門上不敢稟得,怕惹他惱燥。等他出來,你自走過來我面見他,須與吾們無干。他只這個時節(jié)出來快了?!弊詫嵰姥哉局群?。果然不多一會,繆千戶騎著馬出來拜客。自實走到馬前。躬身打拱??娗舭蜒劭吹絼e處,毫厘不象認得的。自實急了,走上前去說了山東土音,把自己姓名大聲叫喊??娗袈牭?,只得叫攏住了馬,認一認,假作吃驚道:
“元來是我鄉(xiāng)親,失瞻,失瞻!”下馬來作了揖,拉了他轉(zhuǎn)到家里來,敘了賓主坐定。一杯茶罷,千戶自立起身來道:“適間正有小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且請仁兄回寓,來日薄具小酌,申請過來一敘?!弊詫嵅辉f得甚么,沒奈何且自別過。
等到明日,千戶著個人拿了一個單帖來請自實。自實對妻子道:“今日請我,必有好意?!睔g天喜地,不等再邀,跟著就走。到了衙門,千戶接著,自實只說道長久不見,又遠來相投,怎生齊整待他。誰知千戶意思甚淡,草草酒果三杯,說些地方上大概的話。略略問問家中兵戈光景、親眷存亡之類,毫厘不問著自實為何遠來,家業(yè)興廢若何。比及自實說得遭劫逃難,苦楚不堪。千戶聽了,也只如常,并無驚駭憐恤之意。至于借銀之事,頭也不提起,謝也不謝一聲。自實幾番要開口,又想道:“剛到此地,初次相招,怎生就說討債之事?萬一沖撞了他,不好意思?!敝坏萌塘顺鲩T。到了下處,旅寓荒涼,柴米窘急。妻子問說:“何不與繆家說說前銀,也好付些來救急?”自實說初到不好啟齒,來曾說得的緣故。妻子怨恨道:“我們?nèi)f里遠來,所干何事?專為要投托繆家,今持特請去一番,卻只貪著他些微酒食,礙口識羞,不把正經(jīng)話提起,我們有甚么別望頭在那里?”自實被埋怨得不耐煩,躊躇了一夜。
次日早起,就到繆千戶家去求見。千戶見說自實到來,心里已有幾分不象意了。免不得出來見他,意思甚倦,敘得三言兩語,做出許多勉強支吾的光景出來。自實只得自家開口道:“在下家鄉(xiāng)遭變,拚了性命挈家海上遠來,所仗惟有兄長。今日有句話,不揣來告?!鼻舨坏人f完,便接口道:“不必兄說,小弟已知。向著承借路費,于心不忘。雖是一官蕭條,俸入微薄,恰是故人遠至,豈敢辜恩?兄長一面將文卷簡出來,小弟好照依數(shù)目打點,陸續(xù)奉還?!笨垂?,你道此時繆千戶肚里,豈是忘記了當初借銀之時,并不曾有文卷的?只是不好當面賴得,且把這話做出推頭,等他拿不出文卷來,便不好認真催逼,此乃負心人起賴端的圈套處。自實是個老實人,見他說得蹊蹺了,吃驚道:“君言差矣!當初鄉(xiāng)里契厚,開口就相借,從不曾有甚么文契。今日怎么說出此話來?”千戶故意妝出正經(jīng)面孔來道:“豈有是理!債負往來,全憑文卷。怎么說個沒有?或者兵火之后,君家自失去了,客或有之。然既與兄舊交,而今文卷有無也不必論,自然處來還兄。只是小弟也在本足之鄉(xiāng),一時性急不得。從容些個勉強措辦才妙。
自實聽得如此說了,一時也難相逼,只得唯唯而出。一路想他說話古怪,明是欺心光景。卻是既到此地,不得不把他來作傍。他適才也還有從容處還的話,不是絕無生意的,還須忍耐幾日,再去求他。只是我當初要好的不是,而今權(quán)在他人之手,就這般煩難了。歸來與妻子說知,大家嘆息了一回,商量還只是求他為是。只得挨著面皮,走了幾次,常只是這些說話,推三阻四。一千年也不賴,一萬年也不還。耳朵里時時好聽,并不見一分遞過手里來。欲待不走時,又別無生路。自實走得一個不耐煩,正所謂:羝羊觸藩,進退兩難。
自實枉自奔波多次,竟無所得。日挨一日,倏忽半年??纯匆呀抡?。自實客居蕭索,合家嗷嗷,過歲之計,分毫無處。自實沒奈何了,只得到繆家去,見了千戶,一頭哭,一頭拜將下去道:“望兄長救吾性命則個!”千戶用手扶起道:
“何至于此!”自實道:“新正在邇,妻子饑寒,囊乏一錢,瓶無一粒栗,如何過得日子?向著所借銀兩,今不敢求還,任憑尊意應濟多少,一絲一毫,盡算是尊賜罷了。就是當時無此借貨一項,今日故人之誼,也求憐憫一些。”說罷大哭。千戶見哭得慌了,也有些不安。把手指數(shù)一數(shù)道:“還有十日,方是除夜。兄長可在家專待,小弟分些祿米,備些柴薪之費,送到貴寓,以為兄長過歲之資。但勿以輕微為怪,便見相知?!弊詫嵏F極之際,見說肯送些東西了,心下放掉了好些,道:“若得如此,且延殘喘到新年,便是盛德無盡?!睔g喜作別。臨別之時,千戶再三叮囑道:“除夕切勿他往,只在貴寓等著便是?!弊詫嶎I(lǐng)諾,歸到寓中,把千戶之言對妻子說了,一家安心。
到了除日,清早就起來坐在家里等候。欲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事,又恐怕一時錯過,心里還想等有些錢鈔到手了,好去運動。呆呆等著,心腸扒將出來,叫一個小廝站在巷口,看有甚么動靜,先來報知。去了一會,小廝奔來道:“有人挑著米來了?!弊詫嵓背鲩T一看,果然一個擔夫桃著一擔米,一個青衣人前頭拿了帖兒走來。自實認道是了。只見走近門邊,擔夫并無歇肩之意,那個青衣人也徑自走過了。自實疑心道:“必是不認得吾家,錯走過了?!边B忙叫道:“在這里,可轉(zhuǎn)來。”那兩個并不回頭。自實只得趕上前去問青衣人道:“老哥,送禮到那里去的?”青衣人把手中帖與自實看道:“吾家主張員外送米與館賓的,你問他則甚?”自實情知不是,佯佯走了轉(zhuǎn)來,又坐在家里。一會,小廝又走進來道:
“有一個公差打扮的,肩上馱了一肩錢走來了?!弊詫嵉介T邊探頭一望道:“這番是了。”只見那公差打扮的經(jīng)過門首,腳步不停,更跑得緊了些。自實越加疑心,跑上前問時,公差答道:“縣里知縣相公送這些錢與他鄉(xiāng)里過節(jié)的?!弊詫嵱忠姴皇牵睦锏溃骸皠e人家多紛紛送禮,要見只在今日這一日了,如何我家的偏不見到?”自實心里好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身子好象做盤上螞蟻,一霎也站腳不住。看看守到下午,竟不見來,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這一日,一件過年的東西也不買得。到街前再一看,家家戶戶多收拾起買賣,開店的多關(guān)了門,只打點過新年了。自實反為繆家所誤,粒米束薪家里無備,妻子只是怨悵啼哭。別人家歡呼暢飲,爆竹連天,自實據(jù)眉皺目,凄涼相對。自實越想越氣,雙腳亂跳,大罵:“負心的狠賊,害人到這個所在!”一憤之氣,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對妻子道:“我不殺他,不能雪這口氣!我拚著這命抵他,好歹三推六問,也還遲死幾時。明日絕早清晨,等他一出門來,斷然結(jié)果他了。”妻子勸他且用性,自實那里按納得下?捏刀在手,坐到天明,雞鳴鼓絕,徑望繆家門首而去。
且說這條巷中間有一小庵,乃自實家里到繆家必由之路。庵中有一道者號軒轅翁,年近百歲,是個有道之士。自實平日到繆家里經(jīng)過此庵,每走到里頭歇足,便與庵主軒轅翁敘一會閑話。往來既久,遂成熟識。此日是正月初一日元旦,東方將動,路上未有行人。軒轅翁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jīng)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板,看見街上天光熹微中,一個人當前走過,甚是急遽,認得是元自實。因為怕斷了經(jīng)頭,由他自去,不叫住他。這個老人家道眼清明,看元自實在前邊一面走,后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那里是人?乃是奇形怪狀之鬼,不計其數(shù),跳舞而行。但見:
或握刀劍,或執(zhí)椎鑿;
披頭露體,勢甚兇惡。
軒轅翁住了經(jīng)不念,口里叫聲道:“怪哉!”把性定一回,重把經(jīng)念起。不多時,見自實復走回來,腳步懶慢。軒轅翁因是起先詫異了,嘿嘿看他自走,不敢叫破。自實走得過,又有百來個人跟著在后。軒轅翁著眼細看,此番的人多少比前差不遠,卻是打扮大不相同,盡是金冠玉佩之士。但見:
或挈幢蓋,或舉旌幡;
和客悅色,意甚安閑。
軒轅翁驚道:“這卻是甚么緣故?歲朝清早,所見如此,必是元生死了,適間乃其陰魂,故到此不進門來。相從的,多是神鬼,然惡往善歸,又怎么解說?”心下狐疑未決,一面把經(jīng)誦完了,急急到自實家中訪問消耗。
進了元家門內(nèi),不聽得里邊動靜??人砸宦?,叫道:“有客相拜。”自實在里頭走將出來,見是個老人家新年初一相拜,忙請坐下。軒轅翁說了一套隨俗的吉利話,便問自實道:“今日絕清早,足下往何處去!去的時節(jié)甚是匆匆,回來的時節(jié)甚是緩緩,其故何也?愿得一聞?!弊詫嵉溃骸霸谙掠幸患黄降氖?,不好告訴得老丈?!避庌@翁道:“但說何妨?”自實把繆千戶當初到任借他銀兩,而今來取只是推托,希圖混賴及年晚哄送錢米,竟不見送,以致狼狽過年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等恩將仇報,其實可恨!這樣人必有天報,足下今日出門,打點與他尋鬧么?”自實道:“不敢欺老丈,昨晚委實氣了一晚。吃虧不過,把刀磨快了,巴到天明,意欲往彼門首等他清早出來,一刀刺殺了,以雪此恨。及至到了門首,再想一想,他固然得罪于我,他尚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他們須無罪。不爭殺了千戶一人,他家老母妻子就要流落他鄉(xiāng)了。思量自家一門流落之苦,如此難堪,怎忍叫他家也到這地位!寧可他負了我,我不可做那害人的事。所以忍住了這口氣,慢慢走了來。心想未定,不曾到老丈處奉拜得,卻教老丈先降,得罪,得罪?!避庌@翁道:“老漢不是拜年,其實有樁奇異,要到宅上奉訪。今見足下訴說這個緣故,當與足下稱賀?!弊詫嵉溃骸坝泻慰少R?”軒轅翁道:“足下當有后祿,適間之事,神明已知道了?!弊詫嵉溃骸霸跻姷??”軒轅翁道:“方才清早足下去時節(jié),老漢看見許多兇鬼相隨;回來時節(jié),多換了福神。老漢因此心下奇異。今見足下所言如此,乃知一念之惡,兇鬼便至;一念之善,福神便臨。如影隨形,一毫不爽,暗室之內(nèi),造次之間,萬不可萌一毫惡念,造罪損德的!足下善念既發(fā),鬼神必當嘿佑,不必愁恨了?!弊詫嵉溃骸半y承老丈勸慰,只是受了負心之騙,一個新歲,錢米俱無,光景難堪。既不殺得他,自家尋個死路罷,也羞對妻子了。”軒轅翁道:“休說如此短見的話!老漢庵中尚有余糧,停會當送些過來,權(quán)時應用。切勿更起他念!”自實道:“多感,多感。”軒轅翁作別而去。
去不多時,果然一個道者領(lǐng)了軒轅翁之命,送一挑米、一貫錢到自實家來。自實枯渴之際,只得受了。轉(zhuǎn)托道者致謝庵主。道者去后,自實展轉(zhuǎn)思量:“此翁與我向非相識,尚承其好意如此。叵耐繆千戶負欠了我的,反一毛不拔。本為他遠來相投,今失了望,后邊日子如何過得?我要這性命也沒干!況且此恨難消,據(jù)軒轅翁所言神鬼如此之近,我陽世不忍殺他,何不尋個自盡到陰間告理他去?必有伸訴之處。”遂不與妻子說破,竟到三神山下一個八角井邊,嘆了一口氣,仰天嘆道:“皇天有眼,我元自實被人賴了本錢,卻教我死于非命!可憐,可憐!”說罷,撲通的跳了下去。
自實只道是水淹將來,立刻可死。誰知道井中可煞作怪,自實腳踏實地,點水也無。伸手一模,兩邊俱是石壁削成。中間有一條狹路,只好客身。自實將手托著兩壁,黑暗中只管向前,依路走去。走勾有數(shù)百步遠,忽見有一線亮光透入,急急望亮處走去。須臾壁盡路窮,乃是一個石洞小口。出得一時,豁然天日明朗,別是一個世界。又走了幾十步,見一所大宮殿,外邊門上牌額四個大金字,乃是“三山福地”。自實瞻仰了一會,方敢舉步而入。但見:古殿煙消,長廊晝靜。徘徊四顧,闃無人蹤。鐘磐一聲,恍來云外。自是洞天福地,宜有神仙在此藏;絕非俗境塵居,不帶夙緣那得到?
自實立了一響,不見一個人面。肚里饑又饑,渴又渴,腿腳又酸,走不動了。見面前一個石壇,且是潔凈。自實軟倒來,只得眠在石壇旁邊歇息一回。忽然里邊走出一個人來,乃是道士打扮;走到自實面前,笑問自實道:“翰林已知客邊滋味了么?”自實吃了一驚,道:“客邊滋味,受得勾苦楚了,如何呼我做翰林?豈不大差!”道土道:“你不記得在興慶殿草詔書了么?”自實道:“一發(fā)好笑,某乃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世四十,目不知書。連京里多不曾認得,曉得甚么興慶殿草甚么詔書?”道土道:“可憐!可憐!人生換了皮囊,便為嗜欲所汩,饑寒所困,把前事多忘記了。你來此間,腹中已餓了么?”自實道:“昨晚忿恨不食,直到如今,為尋死地到此,不期誤入仙境。卻是腹中又餓,口中又渴,腿軟筋麻,當不得,暫臥于此。”道士袖里模出大梨一顆、大棗數(shù)枚,與自實道:“你認得這東西么?此交梨、火棗也。你吃了下去,不惟免了饑渴,兼可曉得過去之事?!弊詫嵔觼硎种?,正當饑渴之際,一口氣吃了下去。不覺精神爽健,暝目一想,惺然明悟。記得前生身為學士,在大都興慶殿側(cè)草詔,尤如昨日。一轂轆扒將起來,拜著道土道:“多蒙仙長佳果之味,不但解了饑渴,亦且頓悟前生。但前生既如此清貴,未知作何罪業(yè),以致今生受報,弄得加此沒下梢了?”道士道:“你前世也無大罪,但在職之時,自恃文學高強,忽略后進之人,不肯加意汲引,故今世罰你愚俗,不通文義。又妄自尊大,拒絕交游,毫無情面,故今世罰你漂泊,投入不著。這也是一還一報,天道再不差的。今因你一念之善,故有分到此福地與吾相遇,救你一命?!钡朗恳蚺c自實說世間許多因果之事,某人是善人,該得好報。某人是惡人,該得惡報。某人乃是無厭鬼王出世,地下有十個爐替他鑄橫財,故在世貪饕不止,賄賂公行,他日福滿,當受幽囚之禍。某人乃多殺鬼王出世,有陰兵五百,多是銅頭鐵額的,跟隨左右,助其行虐,故在世殺害良民,不戢軍士,他日命衰,當受割截之殃。其余凡貪官污吏、富室豪民,及矯情干譽、欺世盜名種種之人,無不隨業(yè)得報,一一不爽。自實見識得這等利害明白,打動了心中事,遂問道:“假似繆千戶欺心混賴,負我多金,反致得無聊如此,他日豈不報應?”道士道:“足下不必怪他。他乃是王將軍的庫子,財物不是他的,他豈得妄動耶?”自實道:“見今他享榮華,我受貧苦,眼前怎么當?shù)??”道士道:“不出三年,世運變革,地方將有兵戈大亂,不是這光景了。你快擇善地而居,免受池魚之禍?!弊詫嵉溃骸霸谙掠廾?,不識何處可以躲避?”道士道:“福寧可居,且那邊所在與你略有緣分,可償?shù)媚闱叭蘸靡赓J人之物,不必想繆家還了。此皆子善念所至也。今到此已久,家人懸望,只索回去罷!”自實道:“起初自井中下來,行了許多暗路,今不能重記。就尋著了舊路,也上去不得,如何歸去?”道士道:“此間別有一徑,可以出外,不必從舊路了?!币蛑更c山后一條路徑,叫自實從此而行。自實再拜稱謝,道士自轉(zhuǎn)身去了。
自實依著所指之徑,行不多時,見一個穴口,走將出來,另有天日。急回頭認時,穴已不見。自實望去百步之外,遠遠有人行走。奔將去問路,元來即是福州城外。遂急急跑回家來,家人見了又驚又喜,道:“那里去了這幾日?”自實道:“我今日去,就是今日來,怎么說幾日?”家人道:“今日是初十了,自那日初一出門,到晚不見回來,只道在軒轅翁庵里。及至去問時,卻又說不曾來。只疑心是有甚么山高水低。軒轅翁說:‘你家主人還有后祿,定無他事。’所以多勉強寬解。這幾日杳然無信,未免慌張。幸得來家卻好了?!弊詫嵃褢嵑尥毒?,誰知無水不死,卻遇見道士,奇奇怪怪許多說話,說了一遍,道:“聞得仙家日月長,今吾在井只得一響,世上卻有十日。這道士多分是仙人,他的說話,必定有準,我們依言搬在福寧去罷。不要戀戀繆家的東西,不得到手,反為所誤了?!币幻娼腥耸帐捌饋恚螯c上路。自實走到軒轅翁庵中別他一別,說遷去之意。軒轅翁問:“為何發(fā)此念頭?”自實把井中之事說了一遍。軒轅翁跌足道:“可惜足下不認得人!這道士乃芙蓉真人也。我修煉了一世,不能相遇,豈知足下當面錯過?仙家之言,不可有違!足下遷去為上。老漢也自到山中去了。若住在此地,必為亂兵所殺。”自實別了回來,一徑領(lǐng)了妻子同到福寧。
此時天下擾亂,賦役煩重,地方多有逃亡之屋。自實走去尋得幾間可以收拾得起的房子,并疊瓦礫,將就修葺來往。揮鋤之際,錚然有聲,掘?qū)⑾氯?,卻是石板一塊。掇將開來,中有藏金數(shù)十錠。合家見了不勝之喜,恐怕有人看見,連忙收拾在箱匣中了。自實道:“井中道士所言,此間與吾有些緣分,可還所貸銀兩,正謂此也?!睂沓右怀?,果是三百金之數(shù),不多不少。自實道:“井中人果是仙人,在此住料然不妨。”從此安頓了老小,衣食也充足了些,不愁凍餒,放心安居。后來張士誠大軍臨福州,陳平章遭擄,一應官吏多被誅戮??娗粢患遥煌鯇④娝鶜?,盡有其家資。自實在福寧竟得無事,算來恰恰三年。道士之言,無一不驗,可見財物有定數(shù),他人東西強要不得的。為人一念,善惡之報,一些不差的。有詩為證:
一念起時神鬼至,何況前生夙世緣!
方知富室多慳吝,只為他人守業(yè)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