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酒邀良友敦交誼 金贈偷兒見俠情
世上姻緣有定，人間知己難逢。堪欣全如又全空，何妨受些驚恐。只因閨名一韻，錯訛正在其中。將功折罪荷皇封，孤鸞喜配雙鳳。
右調(diào)《西江月》
話說大明天啟年間南陽羅郡有段姻緣，真是無意而得，遇難而成者，其人姓李名花，表字春發(fā)，生得容貌端方，性情文雅。胸藏五車之書，才超眾人之上。青衿學(xué)子，尚未登科。不料父母早亡，并無兄弟，孤身獨(dú)處。中饋乏人，只有老奴李翼朝夕相伴。但他功名上不甚留心，林泉中卻極著意。一日獨(dú)坐書齋，恰當(dāng)重陽時節(jié)。正是：
霏霏細(xì)雨菊花天，處處笙歌共綺筵。
九日登高傳故事，醺來落帽是何年。
這李生在齋中寂寞無聊。偶爾閑步，見梧桐葉落，黃花正芳，不覺酒興甚深，一聲就叫李翼過來。李翼忽聽主人呼喚，忙到面前說：“相公有何吩咐？”李生道：“今日重陽佳節(jié)，收拾酒肴，待我夜飲?！崩钜淼溃骸帮嬀频歉叻綖楸芤?，正該白晝，何必夜飲。”李生道：“你原不知九月九日，乃是李陵在番登臺望鄉(xiāng)之日，后人登高，依古托言避疫。飲酒最樂，你去沽酒，我在這里看李陵在番的古文一回?！崩钜砺勓?，不敢怠慢，說：“小人即去，安排酒肴便了?！本棺酝巳?。李生打發(fā)李翼去后，翻閱了一回史書，又朗誦了一遍歌詞。不覺夕陽在山，眾鳥歸林，已到黃昏時候。只見李翼走來，說：“酒肴俱已齊備，請相公夜消?！崩钌溃骸澳闱一乇埽匙宰米燥?，以盡九日之歡?！崩钜響?yīng)聲去了。李生飲著一蠱茱萸美酒，對著一盆茂盛黃菊，盡興而飲。
這且按下不提。卻說李生同學(xué)中一個朋友，姓張名言行。生得相貌魁偉，勇力過人。卻是滿腹文章，功名順利。前歲鄉(xiāng)試已竟登科，及至次年聯(lián)捷又中了進(jìn)士。不料場后磨勘，因查出一字差錯，竟革去了前程。自此以后，居處不安，常常憤恨說：“我有這等才學(xué)，何處不可安置。什么是先得后失，這樣掃興。難道就家中悶坐了結(jié)此生罷了。近日來，幸喜集俠山好漢請我入伙，倒是稱心滿意的事。所謂不得于此，則得于彼。不免打點(diǎn)行囊，飄然長往，有何不可。我想羅郡紳衿，惟有李花與我最厚，何不到他家一別，以盡平日交情。”竟移步走到李春發(fā)門首，叫聲：“有人么?！崩钜砺劼犻_了門，說道：“原來是張相公?！泵笾魅酥?。李生急忙迎出道：“仁兄從何處來，快請庭中一坐，少敘闊情。”張言行道：“有事特來奉告?！倍怂鞌y手進(jìn)了中庭，分賓主坐下。李生忽見張言行滿眼垂淚，問道：“仁兄為何落淚？”張言行道：“賢弟不知，愚兄自遭革除之后，居處不寧，幸喜集俠山眾好漢請俺入伙，不久就要起身。你我知己好友，故此明言相告耳?！崩钌勓?，大驚失色道：“集俠山入伙，豈是讀書人做的事？誠恐王法森嚴(yán)，仁兄再請三思，不可造次。”張言行道：“俺張言行入世以來，義氣包身，奇謀蓋世。既遭革退，功名無成，何年是出頭日子。若碌碌終身，死不瞑目?！崩畲喊l(fā)道：“不然，讀書的人處在世間，趨福避禍，理之當(dāng)然。懺逆之事，豈可亂行。況且富貴貧賤，憑天主張，何必如此激烈。”張言行拍案大叫道：“俺生平不知道什么禍福，比不得古圣賢省身學(xué)問。我想愚兄抱些才略，自當(dāng)雄壯其膽，做些人所不能為、不肯為、不敢為的事業(yè)出來，方能驚天動地，嚇人耳目，才是英雄。若斤斤自守，受人挫折，實(shí)不甘心。主意已定，無煩賢弟攔阻，就此告別罷了。”李生又挽住衣袖道：“仁兄執(zhí)意如此，小弟也不敢苦勸。現(xiàn)成肴酒痛飲幾杯，權(quán)當(dāng)送行何如？”張言行道：“這個使得?！崩钌愿览钜碚粕蠠簦鞂⒕茽C來。李翼答應(yīng)，遞過酒來。李生說：“待我奉仁兄一杯?！睆堁孕械溃骸跋嘟缓糜?，何用套言?！崩钌溃骸白衩?。”二人坐定，飲了數(shù)巡。李生開口道：“小弟有一言，還望仁兄裁奪。想老仁兄乘七尺之軀，那綠林中勾當(dāng)，豈可輕易入伙。倘官兵一到，何處躲藏，到那時節(jié)悔之晚矣。況且仁兄具此才學(xué)，重新再整舊業(yè)，脫綠換紫，亦甚易事，何苦輕投逆類，豈不有玷家聲?！睆堁孕新劼牴恼拼笮Φ溃骸百t弟真?zhèn)€是個書呆，出言甚是弱懦。但愿到集俠山，大事定妥，便可橫行天下，何事不可為。方覺痛快，愚兄酒已醉了，就此告別?！崩钌?jǐn)r?。骸耙挂焉盍耍埖缴戏客瑺椧乖?，俟明日早行，豈不兩全?！睆堁孕袩o奈，只得依從道：“也罷，應(yīng)是如此?！崩钌靻纠钜礓佋O(shè)停當(dāng)，兩人攜手同行，到了臥房，不肯就寢，重新擺上酒菜來同飲。說了些古人不得志話頭，又講了些豪杰本領(lǐng)不受人拘束的言語，甚是歡騰。聽得譙樓二鼓聲急。暫且按住不表。
卻說羅郡中有個做賊的，姓石名喚敬坡，吃喝賭嫖，無所不做。每日在博場中輸了錢財，手中困乏，即做那夜間的勾當(dāng)。這日又因無錢使用，自言自語道：“我石敬坡生來身似燈草，飛檐走壁，穩(wěn)如平地。因母老家貧，沒奈何做此行徑。又緣賭博不利，偏偏要輸錢。這兩日甚是手乏，趁今夜風(fēng)急月暗，聞聽李花家產(chǎn)業(yè)豐厚，不免偷他些東西，以濟(jì)燃眉之急。此刻已過二鼓時候，正好行事。”遂轉(zhuǎn)彎抹角，來到李家門首。石敬坡望了一望道：“好大宅院，待咱跳過墻去相機(jī)而行便了?！敝灰娝麑⑸硪卉S，已坐墻頭上邊。又將身一落，已到院內(nèi)。雖然腳步輕巧，亦微有響聲。只聽得犬吠連聲，驚醒院公李翼。聞得狗叫不比往日，慌忙起得身來，道：“狗聲甚怪，想是有賊，不免起去瞧瞧?！彼扉_了門，四下張望。卻說石敬坡見有人開門，只得潛身躲在影身所在，裝作貓兒叫了幾聲。這也是賊人慣會哄人的營生。李翼呸了一口道：“原來是一只貓兒，將我吃了一驚。進(jìn)房睡去罷?！笔雌略诎抵邢矚g道：“險些兒被這老狗打破了這樁買賣?！蓖Ａ艘粫r，見無響動，方敢跳出身來，向上房一望，燈尚未熄。怕有人未眠，不敢輕易上前，又在暗處暫避。這是什么緣故，只因張李二生，多飲了幾杯，講話投懷。已過三更時分，精神漸漸困倦，又兼酒氣發(fā)作，二人竟倚桌睡去，哪里竟料到有人偷盜。這石敬坡站立多會兒，見寂無人聲，便悄悄走到門邊。并未關(guān)掩，又向里一張，見蠟燭半殘，滿桌子上杯盤狼藉，兩位書生倚桌而眠。石敬坡暗笑道：“原來爛醉了。待咱將竹筒吹滅了燭，現(xiàn)成肴酒等我痛飲幾盅，以消饑渴，有何不可?！彼煲撇降阶肋?，把壺執(zhí)定，托杯在手，然后吹滅了燭，自斟自飲，滿口夸獎好酒，多喝幾杯，壯壯膽氣。又喝幾杯，忽道一聲：“呀！不好，渾身都軟了，想是有些醉意?！闭蛔约貉哉Z，只見張言行猛然驚醒，看旁邊有人，遂大呼道：“有歹人！看刀。你是做什么的？”李春發(fā)亦自驚起。嚇得那石敬坡，戰(zhàn)戰(zhàn)兢兢，寸步難行。只得跪下說道：“請爺爺聽俺下情，小的石敬坡，既無買賣，又少田園，家道蕭條，上有八十歲老母，忍饑受餓，無計奈何，做這樣犯法的勾當(dāng)，望爺爺可憐饒命?！睆堁孕泻鹊溃骸芭?！定然是少年不作好事，諸處浪蕩，任意賭博，才做這黑夜生意。待我殺此狗頭?！辈糯?，李生慌忙扯住道：“我勸仁兄且息雷霆，斷不可結(jié)果他的性命，他也是為窮所逼，無法可施。這一次且將他恕過，仁兄且請坐下?！睆堁孕蟹畔碌叮f道：“太便宜他了。”李生遂叫李翼過來，快取白銀三兩，綿布兩疋，與石敬坡拿去。李翼不敢違命，遂各取到，說：“銀布在此?！崩钌溃骸爸萌ァ！笔雌碌溃骸懊蔂敔敳粋悦卸鞑粶\，怎敢受此賞賜。”李生道：“今日被擒，本當(dāng)送官，念你家有老母，拿去供養(yǎng)你母親罷?！笔雌逻抵x道：“他日不死必報大恩。”李生道：“誰要你報，但愿你改過就是了。”李翼送他出去。這石敬坡因禍得福，攜著銀布千恩萬謝，暢心滿意而歸。張言行方說道：“愚兄告別?！崩钌溃骸疤烀骱眯??！睆堁孕械溃骸疤烀鞒跏?，還要送舍妹到姑娘家去，沒有久停的工夫?！崩钌溃骸叭市挚稍僮兹?，容小弟餞送。”張言行道：“賢弟既蒙厚愛，明朝到烏龍岡上相別罷了?！崩钌溃骸澳阄蚁嘟欢嗄辏坏﹦e離，小弟心中實(shí)不能忍?！睆堁孕械溃骸昂髸衅冢伪厝绱??！崩钌溃骸爸坏米衩?，到烏龍岡奉送便了?！倍艘撇匠隽舜箝T，相揖而別。正是：
從來名士厄逢多，誰許拊膺喚奈何。
后會難期應(yīng)灑淚，陽關(guān)把盞醉顏酡。
二生相別，不知后來還能會面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