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西江月》：這答桑田滄海，那邊滄海桑田。興衰成敗屢推遷，恍似馳風(fēng)掣電。
處世慈和最貴，居心忍耐為先。紙燈塔大耀坤干，往后何由照見。
話說錢百錫前生卻是個鉆骨蛀蟲變化，名為敗家精。他嫌天小不夠他游蕩，到了天盡底頭，竟要想拆起天來。有人勸他道：“你拆動了天，天若坍時，如之奈何？”他說：“有長的在那里撐住。”真不知天地為何物，所以天罰他現(xiàn)世初世為人，托生在小人國沒逃城內(nèi)，做了錢士命的兒子，同化僧、萬笏做伴，日日玩弄兩個金銀錢。來往的人沒甚稱呼，只得叫他一聲錢大老官。你道是怎樣一個大老官：油頭油腦，花嘴花臉。頭戴戇冠，身穿俗套。纏嘴夾舌，體段宛同墨庸；賊皮塔臉，形像逼真化僧。
著一雙豈有此履，騎一匹沒籠頭馬。東蕩西馳，世事不分皂白；橫沖直撞，路途那識高低。
常騎了無籠頭馬，向弗著街前世寺內(nèi)，同化僧在大排場海灘邊游玩。他家中的款式，比錢士命在時究竟何如：夢生草堂中扁額不動，狒軸換了一頂獬軸，上聯(lián)“大姆哈落落”如舊；下聯(lián)“阿迷俚沮沮”字跡模糊，卻有些看不出了。建幾改為舍幾，硬桌換其百桌，有主椅換了十把仿樣稱孤椅。天生井也填沒了，矮齋也坍頹了。自室中有了漏洞，扁額亦如舊，炕牀拆去，擺下一張?jiān)汩健１谏蠙M被鸞畫不改，上下對聯(lián)換去。上聯(lián)是“大話小結(jié)果”，下聯(lián)是“東事西出頭”。其余房屋漸漸走樣，門前大樹已倒，錢百錫看去倒覺豪暢，出入沒有遮礙。正是：換來新氣象，改去舊規(guī)模。
那時，錢士命家中又是一番勝景了。一日，錢百錫騎了沒籠頭馬，手中拿了兩個金銀錢，要向大排場去，才出門來，但見施利仁笑容滿面，迎上前來道：“大老官，何往？”錢百錫道：“日與化僧在大排場頑耍，不甚暢懷。他說另有一個好去處，今日要同他去走走?！笔├实溃骸靶〉拇丝烫貋硌罄瞎偃ビ瓮嬉粋€所在?！卞X百錫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遠(yuǎn)。”錢百錫道：“就此同行?！眴玖隧跹?、馮世追隨。
施利仁牽了馬頭引路，離獨(dú)家村而去。路過一脈塢，來了墨用繩，跟著施利仁一同行走，一徑到了勢道上，只見沖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門，每個門上有兩個大字，四個門內(nèi)有四般景致，我們回來賞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幾步，墨用繩搶前踏了一個水潭，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干岸頭上，誠恐踏濕腳，遠(yuǎn)遠(yuǎn)走開。錢百錫道：“墨用繩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眭炎、馮世齊齊應(yīng)道：“前頭人吃跌，后頭人防滑。且自由他?！蹦美K踅灘弗動，帶水拖泥，不自覺其形穢，一心總要跟他們走，迤邐行來，早見一座高山，果然好個去處。但見：一團(tuán)點(diǎn)綴，果是形容不出。無限丘壑，盡屬意想不到；奇形怪狀，真可驚魂動魄。千緒萬端，實(shí)堪悅目賞心；詭道鉤連，規(guī)模并皆丑態(tài)，斜徑迎合，景致無非惡狀。登臨者日臻其境，肉麻當(dāng)有趣；旁觀者適逢其會，毛骨也悚然。
這座山名為湊景山，錢百錫不識路徑，瞎天盲地，被施利仁；眭炎、馮世引路，但覺眼前暢快，心中爽利。有時在賭場頑耍，有時在醉鄉(xiāng)盤桓，不知晝夜，樂而忘返、信步來至歡喜墩上，登高而望，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個去處，更覺眼花鐐亂，心蕩神迷，認(rèn)得有個化僧在那里打坐，錢百錫道：“你們看見化僧么？
這個去處想是仙界，化僧道痕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里打坐。
此去看來不遠(yuǎn)，我們也去走走?！笔├实溃骸斑@個所在，名為溫柔鄉(xiāng)，青去雖在眼前，走去須要繞道而行，卻有好些路程。
大老官若要去，還要納些工夫，費(fèi)些腳步。幸有金銀錢在身邊，尚覺容易，我們且追隨便了?！鞭D(zhuǎn)彎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覺，那來時所見的這座浮屠，卻在面前。此刻順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頭看見一座門上面寫著：“蚣門”兩個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nèi)卻是佛家弟子。聞得從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內(nèi)，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個也沒有留存的了。”轉(zhuǎn)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鴉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nèi)，是蓬萊仙島，最好玩耍，你看門兒雖然堂堂開著，若手中沒有金銀錢，休想進(jìn)去觀望?！卞X百錫道：“我金銀錢常在手中，盡可進(jìn)去?！卞X百錫在前，施利仁、眭炎、馮世跟隨，墨用繩落后。才跨進(jìn)了此門，只見錢百錫手中這兩個金銀錢望空飛去，變做了一蓬青煙，繚繞空中，被風(fēng)吹散，不知去向。各人連忙退出。墨用繩看不出煙頭，茫然道：“那里來的這般氣，是冷氣呢，還是熱氣？”施利仁道：“你煙也不識，是氣？”眾人暗暗可惜這兩個金銀錢。錢百錫毫不在意，再轉(zhuǎn)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鱔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自來難開。若有人來開了，其中的鬼祟又是纏擾不休，故爾久遠(yuǎn)關(guān)閉?！痹俎D(zhuǎn)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雁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nèi)，聞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頑石砌住?！痹瓉磉@四座門內(nèi)，乃是佛仙鬼怪。錢百錫不信，立在沒籠頭馬上，扳去一塊石頭，望望里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見，大吃一驚，說道：“完了，雁門穿了。待我替你來填好?！闭f之間，只見雁門中雁氣直沖，迎人欲倒。施利仁掇了這塊頑石，立在馬上，雙手端端整整用盡平生之力，填足雁門。那曉得驚動了上面的亂石，一齊落下。那時施利仁仰面望著，剛打落了兩邊的面肩骨，踅得高，跌得重。頃刻跌死在雁門口。錢百錫吩咐眭炎、馮世將他尸首焚此，兩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時燒動，煙霧若天。他兩人喜熱，立在近火，一時失足，也跌在火內(nèi)，和他一樣火燒死了。
正是：見人富貴由他去，莫把心頭似火燒?！ ∈├?、眭炎、馮世已死，錢百錫獨(dú)跟了一個墨用繩，訪問溫柔鄉(xiāng)，來尋化僧。一路搖搖擺擺，逢人便問，不覺已到溫柔鄉(xiāng)里，但見那鄉(xiāng)中：春山迭迭，并峙西東；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頭烏云幕幕，籬邊玉筍纖纖。耀日櫻桃一點(diǎn)，臨風(fēng)弱柳千條。紅紅白白，桃李爭妍；嬌嬌滴滴，海棠獻(xiàn)媚。
你看那：連理枝并蒂蓮，人人心愛；斷腸花，想思子，個個情牽。精不過，金蓮兩瓣，雪藕雙條。好個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熱烘烘果然溫矣，軟綿綿不亦柔乎。香氣襲人，乍聞不覺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見那知魂已飛。
錢百錫到了此鄉(xiāng)，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條四折扶橋，上面搭就桂棚。錢百錫剛踏著橋面，橋板一忒，下有機(jī)械，棚上就落下一條軟麻繩做成圈套，將百錫剛剛扣頭頸縛住了?；B忙走來道：“此橋名為仙人變，你不識路徑，原不可行走。
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耍弄你的頭頸了。要解此結(jié)，惟金銀錢可救。”錢百錫還要扯個體面，不肯說出金銀錢飛去，只說道：“金銀錢卻在家中，現(xiàn)在不曾帶得出來?！被溃骸爸灰罄瞎倏谠S了，就可解救?！卞X百錫道：“容易，容易，明日送來一看?！闭f著，背后忽見轉(zhuǎn)出一人來，道：“大老官，小的向日在將軍手內(nèi)借了一個金銀錢，小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聞得府上有兩個金銀錢，大老官可肯一齊拿出來與我們看看?！卞X百錫抬頭一看，卻認(rèn)得就是下山路的這個萬笏，便道：“使得。”萬笏才將這圈套解了，錢百錫脫身，放了馬步行?；畮яR，一同在溫柔鄉(xiāng)恣情暢敘。暮樂朝歡，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繩雖然跟隨，不敢向前同步，萬笏常拉他到醉鄉(xiāng)耽擱。錢百錫日與化僧、萬笏作伴，騎了這牛頭馬，橫沖直撞，終究不知路徑，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條盡頭路，但覺水窮山盡，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閃出一人，驀頭打個栗爆，一記悶棍，打得錢百錫不知人事，人馬盡滾倒在地。墨用繩雙手將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動?；锨埃咀〈巳?。此人向地洞鉆去，土遁走了。原來此人就是脫空祖師。向日在鉆天打洞，學(xué)道修仙，只為偷天換日，見不得天尊面，逃避四方游蕩，無從設(shè)法，今日遇了錢百錫，想起從前錢士命破了他的法術(shù)不得討他金銀錢一看。如今這個錢百錫，諒來可以打得他的悶棍，或可取他的金銀錢到手。那知化僧在旁，又被他看破，反來拿住，只得鉆頭覓縫，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亂，毫無主意，見縫就鉆，無鉆地空處，要緊出頭，碰著了青石屎坑板，兩邊擠攏來，計(jì)窮力盡，被這亦硬亦滑的東西逼死了。正是：蜃樓縱巧須臾散，兔窟徒營轉(zhuǎn)瞬空。
化僧、萬笏將錢百錫撮弄起來，攙得他豁上了馬背，坐好在馬上?；?，墨用繩在后。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萬笏別過三人，獨(dú)自回下山路來，狹路相逢，遇一人掮著耜頭劈頭要來打他，萬笏道：“我和你并不相識，如何平地要來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識，打了你你自然認(rèn)得我了?！比f笏道：“小的實(shí)在不知尊姓大名?！蹦侨说溃骸拔姨觳慌?，地不怕，憑你怎樣潑皮，我總要處置他。我從前為不在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門口大罵。我久已要來尋你，今日相逢，不能饒你?！薄 ∪f笏看來勢頭不好，萬種哀求，乞饒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踅就踅，諾諾連聲，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為了錢百錫，倒同我們化憎相識，留你在世，誠恐別人受害，饒你不得?！本桶疡觐^猛打一下，頭破血出，萬笏休矣。這掮耜頭的，原來就是前世寺內(nèi)的魘僧。他打死萬笏之后，無日無天，撞穿了天門，遇著杜天王鬼，死在烏盆天里。杜天王又不知死于何人之手。正是：強(qiáng)人自有強(qiáng)人收，逢著強(qiáng)人不敢強(qiáng)。
那化僧引了錢百錫、墨用繩，到了陷人坑。一進(jìn)平屋，各人在內(nèi)洗澡，墨用繩膽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錢百錫也非久慣，暢情即止。化僧自以為老練，依戀不休，極情盡致，遷筋斗，豎蜻蜒，興波逐浪，覆雨翻云，無所不至，悠悠忽忽，不知不覺沉溺不起了。錢百錫、墨用繩在外候久，不見出來，同去一看，但見化僧垂頭喪氣，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 ″X百錫同墨用繩只得縮身退步回家。家中許久未歸，但見墻坍壁倒，內(nèi)外通連，金銀錢飛去，甚嫌無事。墨用繩道：“三年不經(jīng)匠，屋里走了樣。何不起座空中樓閣，壯觀壯觀何如？”錢百錫聽了欣然，墨用繩去后，即喚了拆了匠來家商議。正是：買眼藥到石灰店，生病人與鬼商量。
不知空中樓閣造來成與不成，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