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族侄竹汀言，文安有傭工古北口外者，久無音問，其父母值歲荒，亦就食口外，且覓子，亦久無音問。后乃有人見之泰山下，言昔至密云東北，日已暮，風(fēng)云并作，遙見山谷有燈光，漫往投止，至則土屋數(shù)楹，圍以秫籬，有老嫗應(yīng)門，問其里貫，入以告，又遣問姓名年歲，并問曾有子出口否，子何名，年幾何歲，具以實(shí)對。忽有女子整衣出，延入上坐，拜而侍立，促老嫗督婢治酒肴，意甚親昵。莫測其由，起而固詰，則失聲伏地曰：兒不敢欺翁姑，兒狐女也，嘗與翁姑之子為夫婦，本出相悅，無相媚意，不虞其愛戀過度，竟以瘵亡，心恒愧悔，故誓不別適，依其墓以居，今無意與翁姑遇，幸勿他往，兒尚能養(yǎng)翁姑。初甚駭怖，既而見其意真切，相持涕泣，留共居。狐女奉事無不至，轉(zhuǎn)勝于有子，如是六七年，狐女忽遣老嫗市一棺，且具鍤畚，怪問其故。欣然曰：翁姑宜賀兒，兒奉事翁姑，自追念逝者，聊盡寸心耳，不期感動土神，聞于岳帝，岳帝憫之，許不待丹成，解形證果，今以遺蛻合窆，表同穴意也。引至側(cè)室，果一黑狐臥榻上，毛光如漆，舉之輕如葉，扣之乃作金石聲，信其真仙矣。葬事畢，又啟曰：今隸碧霞元君為女官，當(dāng)往泰山，請共往。故相偕至此，僦屋與土人雜居。狐女惟不使人見形，其供養(yǎng)仍如初也。后不知其所終。此與前所記狐女略相近。然彼有所為而為，故僅得逭誅，此無所為而為，故竟能成道。天上無不忠不孝之神仙，斯言諒哉。
竹汀又言，有夜宿城隍廟廊者，聞殿中鬼語曰：奉牒拘某婦，某婦戀其病姑，不肯死，念念固詰，神不離舍，不能攝取，奈何？城隍曰：愚忠愚孝，多不計(jì)成敗，與命數(shù)爭，徒自苦者固不少，精誠之至，鬼神所不能奪者，挽回一二，間亦有之。與強(qiáng)魂捍拒，其事迥殊，此宜申岳帝取進(jìn)止，毋遽以厲鬼往也。語訖，遂寂，后不知究竟能攝否，然足知人定勝天，確有是理矣。
顧郎中德懋，世所稱判冥者也。嘗自言平反一獄，頗自喜，其姓名不敢泄，其事則有：姑出其婦者，以小姑之讒，非其罪也。姑性愎，倉卒度無挽回理，而母家親黨 無一人，遂披緇尼庵，待姑意轉(zhuǎn)。其夫憐之，時(shí)往視婦，亦不能無情。庵旁有廢園，每約以夜伏破屋，而自矴墻缺私就之，來往歲余，為其師所覺。師持戒嚴(yán)，以為污佛地，斥其夫勿來，來且逐婦，夫遂絕跡，婦竟郁郁死。冥官謂既入空門，宜遵佛法，乃耽婬犯戒，當(dāng)從僧律科斷，議付泥犁。顧駁之曰：尼犯婬戒，固有明刑，然必初念皈依，中違誓愿，科以僧律，百喙無詞，此婦則無罪仳離，冀收覆水，恩非斷絕，志且堅(jiān)貞，徒以孤苦無歸，托身荒剎。其為尼也，但可謂之毀容，未可謂之奉法；其在庵也，但可謂之借榻，不可謂之安禪。若據(jù)其浮蹤，執(zhí)為惡業(yè)，則瑤光奪婿，更以何罪相加？至其感念故夫，矴墻幽會，跡似贈以芍藥，事均采彼靡蕪。人本同衾，理殊失節(jié)。陽律于未婚私媾，僅擬杖刑，猶容納贖；茲之違禮，恐視彼為輕，況已抑郁捐生，縱有微愆，足以蔽罪。自應(yīng)寬其薄罰，徑付轉(zhuǎn)輪，準(zhǔn)理酌情，似乎兩協(xié)。事上，冥王竟從其議。此語真妄，無可證驗(yàn)，然據(jù)其所議，固持平之論矣。又顧臨歿，自云以多泄陰事，謫為社公。姑存其說，亦足為輕談溫 室者箴也。
庫爾喀喇烏蘇--庫爾喀喇，譯言黑。烏蘇，譯言水也。臺軍李印，嘗隨都司劉德行山中，見懸崖老松貫一矢，莫測其由。晚宿郵舍，印乃言昔過是地，遙見一騎飛馳來，疑為瑪哈沁，伏深草伺之。漸近，則一物似人非人，據(jù)馬上，馬乃野馬也，知為怪，發(fā)一矢中之。嗡然如鐘聲，化黑煙去，野馬亦驚逸，今此矢在樹，知為木妖也。問頃見之，何不言，曰：射時(shí)彼原未見我，彼既有靈，恐聞之或報(bào)復(fù)，故寧默也。其機(jī)警多類此。一日，塔爾巴哈臺押逋寇滿答爾至，命印接解，以鐵硈貫手，以鐵鏈從馬腹橫鎖其足，時(shí)已病奄奄僅一息，與之食亦不甚咽，在馬上每欲倒擲下，賴系足得不墮，但慮其死，不慮其逃也。至戈壁兩馬相并，又作欲墮狀，印舉手引之，突挺然而起，以硈擊印仆馬下，即旋轡馳入戈壁去。戈壁東北連科布多，綿亙數(shù)百里，古無人跡，竟莫能追。始知其病者偽也。參將岳濟(jì)，坐是獲重譴，印亦長枷，既而伊犁復(fù)捕得滿答爾，蓋額魯特來降者，賞賚最厚，滿答爾貪餌而出，因就擒。訊其何以敢再至，則曰：我罪至重，諒必不料我來；我隨眾而來，亦必不疑其中有我。其所計(jì)良是，而不虞識其頂上箭瘢也。以印之巧密，而卒為術(shù)愚；以滿答爾之深險(xiǎn)，而卒以詐敗。日以心斗，誠不知其所窮。然任智終遇其敵，未有千慮不一失者，則定理也。
李義山詩：空聞子夜鬼悲歌，用晉時(shí)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詩：秋墳鬼唱鮑家詩，則以鮑參軍有蒿里行，幻硉其詞耳。然世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嘗讀書別業(yè)，一夕風(fēng)靜月明，聞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圓，凄心動魄，諦審之，乃牡丹亭叫畫一出也。忘其所以，靜聽至終，忽省墻外皆斷港荒陂，人跡罕至，此曲自何而來？開戶視之，惟蘆荻瑟瑟而已。
香畹又言，有老儒授徒野寺，寺外多荒冢，暮夜或見鬼形，或聞鬼語。老儒有膽殊不怖，其僮仆習(xí)慣，亦不怖也。一夕隔墻語曰：鄰君已久，知先生不訝，嘗聞吟詠，案上當(dāng)有溫 庭筠詩，乞錄其達(dá)摩支曲一首焚之。又小語曰：末句鄴城風(fēng)雨連天草，祈寫連為粘，則感極矣。頃爭此一字，與人賭小酒食也。老儒適有溫 集，遂舉投墻外，約一食頃，忽木葉亂飛，旋飚怒卷泥沙灑窗戶，如急雨。老儒笑且叱曰：爾輩勿劣相，我籌之已熟，兩相角賭，必有一負(fù)，負(fù)者必怨，事理之常。然因改字以招怨，則吾詞曲；因其本書以招怨，則吾詞直。聽爾輩狡獪，吾不愧也。語訖而風(fēng)止。褚鶴汀曰：究是讀書鬼，故雖負(fù)氣求勝，而能為理屈。然老儒不出此集，不更兩全乎？王谷原曰：君論世法也，老儒解世法，不老儒矣。
司爨王媼言--即見醉鐘馗首--有樵者，伐木山岡，力倦小憩，遙見一人持衣數(shù)襲，沿路棄之。不省其何故，諦視之，履險(xiǎn)阻如坦途，其行甚速，非人可及，貌亦慘淡不似人，疑為妖魅，登高樹瞰之，人已不見。由其棄衣之路，宛轉(zhuǎn)至山坳，則一虎伏焉。知人為倀鬼，衣所食者之遺也。急棄柴，自岡后遁。次日，聞某村某甲，于是地死于虎矣。路非人徑所必經(jīng)，知其以衣為餌，導(dǎo)之至是也。物莫靈于人，人恒以餌取物，今物乃以餌取人，豈人弗靈哉。利汨其靈，故智出物下耳。然是事一傳，獵者因循衣所在得虎窟，合銃群擊，殪其三焉，則虎又以智敗矣。輾轉(zhuǎn)倚伏，機(jī)械又安有窮歟！或又曰：虎至悍而至愚，心計(jì)萬萬不到此，聞倀役于虎，必得代乃轉(zhuǎn)生，是殆倀誘人自代，因引人捕虎報(bào)冤也。倀者人所化，揆諸人事，固亦有之，又惜虎知倀助己，不知即倀害己矣。
梁豁堂言，有粵東大商喜學(xué)仙，招納方士數(shù)十人，轉(zhuǎn)相神圣。皆曰：沖舉可坐致，所費(fèi)不貲。然亦時(shí)時(shí)有小驗(yàn)。故信之益篤。一日，有道士來訪，雖敝衣破笠，而神采落落，如獨(dú)鶴孤松。與之言，微妙元遠(yuǎn)，多出意表。試其法，則驅(qū)役鬼神，呼召風(fēng)雨，如操券也；松鱸臺菌，吳橙閩荔，如取攜也；星娥琴竽，玉女歌舞，猶仆隸也。握其符，十洲三島可以夢游。出黍顆之丹，點(diǎn)瓦石為黃金，百煉不耗。粵商大駭服，諸方士自顧不及，亦稽首稱圣師，皆愿為弟子，求傳道。道士曰：然則擇日設(shè)壇，當(dāng)一一授汝。至期，道士登座，眾拜訖，道士問爾輩何求，曰：求仙。問求仙何以求諸我？曰：如是靈異，非真仙而何。道士軒渠良久，曰：此術(shù)也，非道也，夫道者沖漠自然，與元?dú)鉃橐?，烏有如是種種哉。蓋三教之放失久矣，儒之本旨，明體達(dá)用而已。文章記誦非也，談天說性亦非也；佛之本旨，無生無滅而已。布施供養(yǎng)非也，機(jī)鋒語錄亦非也；道之本旨，清凈沖虛而已。章咒符錄非也，爐火服餌亦非也。爾所見種種，是皆章咒符錄事，去爐火服餌，尚隔幾塵。況長生乎？然無所征驗(yàn)，遽斥其非，爾必謂譽(yù)其所能，而毀其所不能，徒大言耳。今示以種種能為，而告以種種不可為，爾庶幾知返乎！儒家釋家，情偽日增，門徑各別，可勿與辯也。吾疾夫道家之滋偽，故因汝好道，姑一正之。因指諸方士曰：爾之不食，辟谷丸也；爾之前知，桃偶人也；爾之燒丹，房中藥也；爾之點(diǎn)金，縮銀法也；爾之入冥，茉莉根也；爾之召仙，攝靈魂也；爾之返魂，役狐魅也；爾之般運(yùn)，五鬼術(shù)也；爾之辟兵，鐵布衫也；爾之飛躍，鹿盧蹻也。名曰道流，皆妖人耳。不速解散，雷部且至矣。振衣欲起，眾牽衣叩額曰：下士沉迷，已知其罪，幸逢仙駕，是亦前緣，忍不一度脫乎？道士卻坐，顧粵商曰：爾曾聞笙歌錦繡之中，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顧諸方士曰：爾曾聞炫術(shù)鬻財(cái)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夫修道者須謝絕萬緣，堅(jiān)持一念，使此心寂寂如死，而后可不死；使此氣綿綿不停，而后可長停。然亦非枯坐事也。仙有仙骨，亦有仙緣，骨非藥物所能換，緣亦非情好所能結(jié)。必積功累德，而后列名于仙籍。仙骨以生，仙骨既成，真靈自爾感通，仙緣乃湊，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因索紙大書十六字曰：內(nèi)絕世緣，外積陰騭，無怪無奇，是真秘密。投筆于案，聲如霹靂，已失所在矣。
表伯王洪生家，有狐居倉中，不甚為祟。然小兒女或近倉游戲，輒被瓦擊。一日，廚下得一小狐，眾欲捶殺以泄憤，洪生曰：是挑釁也。人與妖斗，寧有勝乎？乃引至榻上，哺以果餌，親送至倉外。自是兒女輩往來其地，不復(fù)擊矣。此不戰(zhàn)而屈人也。
又舅氏安公五占，居縣東留福莊，其鄰家二犬，一夕吠甚急，鄰婦出視無一人，惟聞屋上語曰：汝家犬太惡，我不敢下，有逃婢匿汝家灶內(nèi)，煩以煙熏之，當(dāng)自出。婦大駭，入視灶內(nèi)，果嚶嚶有泣聲。問是何物，何以至此？灶內(nèi)小語曰：我名綠云，狐家婢也，不勝鞭箠，逃匿于此，冀少緩須臾死，惟娘子哀之。婦故長齋禮佛，意頗憐憫，向屋仰語曰：渠畏怖不出，我亦實(shí)不忍火攻，茍無大罪，乞仙家舍之--里俗呼狐曰仙家，屋上應(yīng)曰：我二千錢新買得，那能即舍。婦曰：二千錢贖之，可乎？良久乃應(yīng)曰：是或尚可。婦以錢擲于屋上，遂不聞聲。婦扣灶呼曰：綠云可出，我已贖得汝，汝主去矣。灶內(nèi)應(yīng)曰：感活命恩，今便隨娘子驅(qū)使。婦曰：人那可蓄狐婢，汝且自去，恐驚駭小兒女，亦慎勿露形。果似有黑物瞥然逝，后每逢元旦，輒聞窗外呼曰：綠云叩頭。